“你為何會在這裏乞食?”我問,“沒有去處嗎?”


    梅妖嘿嘿笑兩聲。“怪我貪婪啊,聽別的妖怪說,來這一字坊能得長命的機緣,便來了,來了才知道被騙了,進來的妖鬼是要做工的,我老了,沒用了,就被人趕出來,在這裏等死。”


    “怎麽不回來處?”


    “回不去了,”他說,“妖鬼但凡進來,就走不出去了。”


    他幾口吃完了幹糧,抬頭對著我。“該我問你了,你是玄師,還是女子,總不至於是來耍樂的,到這裏來做什麽?要抓哪個妖怪?”


    “我找人,”我趕緊說,“一個叫仲春的男子,你可聽過?”


    本來我沒報什麽指望,可這梅妖努力回憶了回憶,居然給了我驚喜:“仲春……是有過這個人。”


    “半月前來的,是不是?”他問。


    “差不多,”我算算秀元和我說的時間,確實接近,“你當真見過他?”


    “見是見不到了,”梅妖指指自己的眼睛,“但半月前,我在一家賭坊裏等著發落的時候,聽過有人喊這個名字。我眼睛瞎了多年,全靠聞聲辨物,過耳不忘,應該不會錯。”


    我看看九枝。想不到這一塊幹糧,有這麽大收獲。


    “是哪個賭坊?”我又問。


    “你向後走,”梅妖說,“走過三家賭坊,再一家,就是那裏了。”


    我剛要謝他,他又道:“不過他還在不在那家賭坊,我就不知道了,何況隔了這麽久,也未必還活著。”


    “什麽意思?”


    “你去了就會明白,”梅妖低聲道,“還有,找不到也別久留,趁著無人發覺,早些離開這裏為好,尤其莫叫大光真人知道你。”


    “誰?”


    “你們進這一字坊,卻不知坊主是誰?”梅妖反問。


    呃,那這花坊的大門上也沒寫著啊。


    “大光真人……是神仙嗎?”


    “什麽神仙,”梅妖笑了,“一個妖怪,裝神弄鬼的,給自己起了這麽個名字。總之,你不要表露自己的身份,被大光真人發覺,可就走不掉了……”


    他這麽一說,我反倒更想會一會這個大光真人。


    不過找人要緊。別過梅妖,我和九枝趕往他說的賭坊。臨走前,我把身上餘下的幹糧都給了他。


    賭坊很好找,我又寫了道符在腦門上,借九枝的一點妖氣把我籠住,這樣妖怪看見我,便會覺得我是同類。


    這法子果然好用,誰也沒認出我是人。


    我對把門的妖說,我們兩個來找活做,他就放我們走了進去,讓我們在門口等候,他去找上頭管事的。


    我才不會傻站著,趁沒人注意,拉著九枝溜進了賭坊深處。


    這賭坊很大,還分了兩層樓,十幾張賭桌,半數都坐滿了人。這些人間的男子一個個大呼小叫,懷裏摟著裝扮豔麗的女妖怪,正沉醉在牌九裏。


    也有幾個人不作聲,麵色死灰,仿若毫無意識地推著牌九,眼裏幾乎看不到生氣。


    我還以為是他們沉迷太深,不眠不休才這樣,仔細看看,這些人……感覺像是快死了啊……


    有什麽東西正在逐漸抽走他們的魂魄,可他們全無感覺,隻顧著死死盯著牌桌,簡直命都不要了。


    我在這群人中來回巡睃,找仲春的影子,忽然想起來,完蛋,我不認識他啊。


    還是九枝提醒了我。“簪子。”他無聲道。


    幸好,簪子沒扔。我拿出來,施個法,簪子在我手心兜兜亂轉了一通,最後指著一個方向。


    我順著看過去,看到一個瘦黃枯幹的男子。他也一副要死的模樣,恍惚地守著賭桌,好像隻有那幾塊牌九,才是他最寶貝的東西。


    “仲春!仲春!”我快步過去,用力晃著他的肩膀,“醒一醒!”


    仲春抬起沉重的眼皮,麵無表情。“你是誰……”


    “我是來找你的,”我說,“秀元你還記得嗎?秀元!”


    “秀……元?”


    “是啊,秀元!”我加大嗓音,“你要和她私奔的,想起來了嗎?她還在等你!”


    仲春想了半天,居然笑了。


    “秀元……嘿嘿……她可真好騙啊……”


    其實梅妖說認識仲春的一刹那,我已經確知了,仲春騙了秀元。他大概是從什麽人口中得知了這個花坊,想進來借賭翻身,但他沒有錢,就以私奔的名義,騙走了秀元大筆銀兩。


    那之前他從秀元手裏拿的錢,大概也都是賭掉了。


    想到秀元在橋下苦等了他整整一夜,到現在還在找他,我心裏突然感到一陣荒唐與悲哀。


    “你……莫礙事,”仲春掙紮著要打開我的手,“我這……馬上要富了……”


    可他麵前空空如也,根本看不到一分錢。


    “秀元的錢呢?”我狠狠把他從賭桌旁扯開,“我問你,秀元的錢呢?!”


    “錢……”仲春咧開嘴又笑了,“錢都是她給的……女人真蠢,說要娶她她就信……我怎麽可能娶她……這賭坊裏,哪個女的不比她好看……若不是她家裏有些底子,光看她我都覺得……髒了我的眼……”


    我攥緊了拳頭,但這次九枝依然比我快。他揮起一隻手,一拳砸在仲春臉上,把他整個打飛了出去,直直撞碎了一張賭桌。


    這該是九枝第一次真的動怒,仲春半張臉都塌了,躺在一片狼藉中,看不出死活。


    我剛想誇他一句打得好,又意識到,我們這下惹了亂子。


    本來賭得熱火朝天那些賭徒,一下噤了聲。“殺人啦!”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俄而眾人拿起錢,四散奔逃。


    隻有那些沒了意識的人還原樣坐著,連手上推牌九的動作都不停。


    那群女妖怪也跑了,賭坊裏衝出幾十個妖怪,把我和九枝團團圍住。


    “敢在一字坊裏搗亂,你們活膩了!”為首的妖怪提著把刀,向我們逼近,賭坊門口,又湧進來更多凶狠的小妖。


    九枝一下慌了,扭頭看我一眼。


    ……你剛才那股子霸氣呢?


    我擼起袖子。“我們殺出去吧。”


    但我隻來得及拿出生墨筆,不知從何處撲過來一大片煙塵,隨即屋內卷起狂風,狂風裹著煙塵,非但吹得人睜不開眼,站都要站不住。


    這法術的路子我倒是很熟悉,這裏還有別的玄師?


    錯愕間,一雙手先後抓住了我和九枝。


    “隨我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道。


    第6章 秀元(下)


    四


    這個人似乎對這家賭坊非常熟悉,帶著我和九枝左突右繞,最後從賭坊的一道暗門衝了出去。


    出去之後他也沒放緩腳步,一連穿過幾條巷子,直跑到周圍看不見什麽妖怪了才停下。


    我跑得眼冒金星,還沒把氣喘勻,耳邊就是劈頭蓋臉一句質問:“誰讓你來的?!你是哪一支的人?”


    ……啊?這是在說什麽?


    我平緩一下呼吸,終於能認真打量這名男子。他一身短打,背後背著兩柄木劍,舉止和穿著一樣幹練,看上去比我大幾歲。


    這就是正經玄師的樣子嗎?


    見我不說話,男子也仔細看了看我。“不對,”他說,“你不像是堂裏的人,從何處來的?”


    “從何處來……”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山上,俱無山……我爹叫李修德!”


    他是玄師,總該認識我爹了吧?


    沒想到他皺起了眉頭。“那又是誰?”


    ……爹啊,你怎麽能這樣坑自己女兒?


    這世上根本沒人認識你啊!


    不過男子倒沒再糾纏這個問題。“許是旁支的……”他自顧自說道,隨即又朝向我,“我不知你怎麽在這裏,但此地很危險,你趕緊帶這位——”


    他側頭看九枝,突然間整個人跳了出去,一隻手按在了劍柄上。


    “你是妖!”他怒視著九枝,另一隻手已經從懷裏掏出了紙符。


    “他是好的!”我趕緊攔在兩人中間,“是、是我娘救下的妖怪!”


    男子遲疑了半晌,可能察覺九枝毫無凶戾之氣,好歹是放下了和九枝搏命的打算。


    “你一個玄師,竟同妖怪走在一起?”他問我。


    那我能有什麽辦法,你去問北辰星君那混蛋啊。


    我隻好胡亂編了些九枝要報恩、這一路都盡力護著我之類的話,好在眼下情勢緊急,男子姑且接受了這套說辭。


    “總之你們快些出坊,”他說,“鬧出這麽大的事,被那大光真人發覺就麻煩了。”


    “我還要帶人回去的,”我站著沒動,“我答應別人了。”


    “剛才那個被打的人?”男子搖頭,“別想了,就算那一拳沒打死他,他也活不久了。”


    “啊?為什麽?”我問。


    男子神情冷峻起來。“你還沒看明白嗎?這一字坊,本就是為了吸取人的精氣所建,進來的人隻道是賭錢,錢輸光了,便被誘著拿命去賭,你看到的那些言行恍惚的男子,三魂七魄都輸了十之八九了,出去也活不過一天。”


    “怎會這樣?”我從沒聽說還有這種事,“是那些妖怪做的?”


    “那些尋常妖怪可沒有這本事,”男子說,“是那個大光真人,不知此人是什麽來曆,能在城中布下這樣大的暗坊,堂裏派我來查探,我潛藏了三日,還未能找到其行蹤。”


    “那閣下是?”


    “我叫靈真,歸屬於醜支。”男子道。


    什麽支?


    但靈真沒解釋。“不能和你再說了,”他接著道,“你一介女子,幫不上什麽忙,我這便送你出去——”


    我剛要力辯我也是個厲害玄師,靈真忽然麵色一凝,抬手拔出一柄木劍,旋身擲向巷口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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