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午時分,海港的小鎮上就人滿為患了。


    《都市報》的司徒趙和錢儷是最早趕到的一批,所以幸運地搶到了旅館房間。他們想找薑魚打聽點內幕消息,但是薑魚似乎很忙,一直沒空見他們。


    萬洲和九組的人都行色匆匆,誰也沒有時間應付各方的試探。這世界上諸多事情都如蝴蝶效應,這裏發生了什麽,影響到的又何止這一處?


    譬如春城,昨天各城都在直播那場海市蜃樓,立心醫院當然也不例外。唐宗作為知曉部分真相的人,不確定要不要讓許望看到這些,不知道會不會讓他一下子刺激太多,猶豫不決時,許望自己看到了。


    值班的小護士忙裏偷閑在刷視頻,沒看到許望就站在身後。陷入癡傻的許望,行為舉止異於常人,一個沒看好,他就自己從病房裏跑出來了。


    他看到了海市蜃樓的畫麵後,剛開始也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就像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像那樣站在那兒,木愣愣地看著。


    還是護士回過頭看到她,自己嚇了一跳的同時,也把許望驚醒。他好像從無邊的混沌中獲得了片刻的清醒,但又似乎並沒有真的清醒過來,嘴裏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麽,轉身就要往外走。


    別人攔都攔不住他。


    就在醫院要給他注射鎮定劑的時候,唐宗拍板,讓他從醫院離開了。當然,他和特調局的人就牢牢跟在他後麵,看他要去哪兒。


    彼時已經是淩晨,大街上都沒什麽人。一組的虞楓親自出馬,讓許望能夠自由地行走在路上,最終,一行人跟著他兜兜轉轉了小半個春城,終於在日出時分抵達了時光站台附近。


    虞楓:“看來這目的地已經很明顯了。”


    唐宗:“是環島公寓嗎?隻是公寓早就已經拆除,他再怎麽找也回不去了……”


    已經回不去的地方,自然再怎麽找,都是找不到的。


    他們親眼看著許望如同無頭蒼蠅那樣在時光站台附近晃蕩,眼神愈發的迷茫、混沌,最終,當早高峰的人群將這裏又變成一片人海,他停下踟躕的腳步,再度迷失。


    霧城,一號監獄。


    隨著陸生死亡,霧城方麵想要抓住陸生,撬開商羊的嘴,讓他配合的希望也落空了。他們又連夜對商羊進行了審訊,但依舊無果。甚至還不敢輕易把陸生的死訊透露給他,萬一商羊知道了,更加不配合怎麽辦?


    大家都認為,商羊想要把陸生抓回來,無非是嫉恨陸生背叛了他,想要他同樣身陷囹圄,報複他罷了。


    商羊的身體,也撐不了多久了。


    就在一籌莫展之際,一號監獄又收到了由春城特調局轉達,來自薑魚的通訊請求。薑魚沒有實權,她最出名的身份是一個作家以及林西鶴的女朋友,但她同樣是商羊的女兒,在霧城事件中甚至起到了關鍵性作用,於是一番交涉後,薑魚的電話被遞到了商羊麵前。


    那是視頻電話,薑魚的全息影像出現在商羊麵前。


    薑魚想要傳達的話很簡單,就是之前霧城方麵不敢輕易透露給他的,“陸生死了。”


    這是一句咒語,是陸生留下的魔法。


    他雖然沒有明說,可鄭弛都被拖到海上殺了,薑魚並不認為商羊能夠在這裏好好地活著。哪怕他已經成為了階下囚,哪怕他會喪失自由直到痛苦死去,但他進了監獄還在給陸生找麻煩,有吃有喝還有人定期檢查身體,陸生怎麽可能放過他?


    果然,商羊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的反應,不太尋常。他剛開始還很鎮靜,隻略略挑了挑眉,表情甚至有點惋惜。


    很快他就開始頭痛,剛開始還能忍,可不出片刻他的額頭上就沁出了細密的汗。他的表情逐漸沉凝,咬著牙,死死盯著薑魚,“他做了什麽手腳?告訴我,他對我做了什麽?!”


    薑魚平靜地看著他發瘋,“大概是某種精神暗示吧。”


    商羊倏然想起了在霧城時他和陸生幾次見麵,最後甚至動了手。精神係異能詭秘莫測,陸生肯定是趁他不注意對他下了手,可他竟然沒有發現,他竟然……


    “你就不怕嗎?”商羊忍著疼痛,脖子裏已經青筋暴起,他看著薑魚仍舊平靜的、甚至戴著微笑的臉,眼中滿是威脅和不甘。


    “你威脅不到我的,因為已經沒什麽可以讓你威脅的了。”薑魚望著她,眼神中流露出憐憫。


    恰如他們在霧城重逢時,商羊看向他的眼神一樣。


    多可憐啊。


    我的悲憫,是對你最後的仁慈。


    商羊毫不懷疑薑魚的話,她說沒什麽可以威脅到她了,那就真的沒有了。d,甚至是柯琴曾經被他逼迫著隱瞞陸生死遁的事情,都已經無法成為把柄,他就算說出來也沒用。


    他幾乎咬碎了一口牙,嘴裏吐出血來,不知是身體真的撐不住了,還是被氣得。


    在外看著的一號監獄的人,一個個膽戰心驚,深怕商羊馬上嗝屁,急得要衝進去,卻被霧城特調局的新任局長攔住。


    “別衝動,再看看。”此人正是在霧城出事時,跟周亓在前哨站打過配合的那位曾經的副局長。他其實本就不讚成霧城方麵在北岸詩會這個組織身上采取的行動,隻是他剛上位,根基不穩,隻能順水推舟。


    他相信就算霧城特調局派了人過去,也討不了什麽好。別說北岸詩會,就是萬洲都不是好相與的,結局也果然如此。


    此時,薑魚和商羊的談話還在繼續。


    商羊已然佝僂著背,神情開始恍惚。薑魚看著他,從頭至尾大方得體,沒有一絲絲多餘的情緒波動,看著他崩潰、看著他瘋,無聲的對峙讓人心生忌憚。


    “這對父女也真是……”


    “狠啊。”


    商羊狠嗎?他無疑是狠的,霧城差點因為他出了大亂子,不拿人命當回事。薑魚狠嗎,她能如此對待自己的親生父親,雙方都恨不得對方死,甚至還都下過殺手,無疑也是狠的。


    如此明豔美人,還是遠觀比較好。


    最終,薑魚沒有多說什麽,她隻是看著商羊痛苦地倒在了地上,而後提醒外麵那些正在圍觀的人,說:“你們現在可以進來審問了。”


    死亡永遠不是最壞的懲罰,它甚至可以成為解脫。最壞的懲罰是,所有的願望都落空,所有的事情都事與願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薑魚覺得,陸生留下的魔法會有一個有趣的結果。


    果然,在一號監獄的人再次對商羊進行審訊後,他們終於問出了自己想要的、關於三級變異植物的相關信息。


    精神出了問題的商羊,再不能保持之前的警惕,他開始分不清現實和虛幻,可偏偏這隻是精神上的折磨,沒有藥物可醫,而他破敗的身體並不會馬上死去。


    最重要的是,他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硬氣。他還是想要活下去,哪怕隻是暫時的止痛也好,他開始妥協、求饒。


    在這個過程中,關於三級變異植物的信息逐漸完整,異能研究院最終給出了一個可怕的猜測——那棵三級變異植物可能沒死。


    變異植物的奧秘,是狂妄、自傲的人類至今還無法完全勘破的。迷霧森林當時的能量場裏,蘊含著最龐大、純粹的能量,那棵樹被雷劈死了,但沒人能確定它是否還有根係存活,哪怕是一片葉子、一顆種子。


    也許它還能生長出新芽。


    它甚至還可能再次進化。


    這個猜測令人憂心忡忡,但這些暫時都不在薑魚的考慮範圍內。


    打撈持續了足足半個月的時間,她和林西鶴也就一直住在小鎮上,看著一波又一波的人來,又看著他們走,直到最後柯航也要回春城了。


    她之前跟商羊說,他已經沒什麽可以威脅他們的了,是真話。d跟著飛飛出海,就算他身份暴露,沒有人再可以拿他做文章。


    柯琴則在19號當晚就到了海港,她自己一個人來的,來接宋晚星。


    她在離開前,主動坦白了當年的失職,早有準備地停止了手頭一切工作。母子倆相逢在海港的接駁大廳,周圍的人看到他們,都自覺為他們讓出地方。


    再見,卻是無言。


    兩人沉默地並肩站在接駁口等待,等著宋晚星的遺骸被推出來。兩張如出一轍的冷肅臉龐,讓周圍人說話都不敢大聲。


    末了,當飛船上的人都下來了,柯琴才道:“軟弱的其實是我。”


    “當年我失職,背棄了自己心中的信念,所以從特調局逃離。一方麵,我放不下所謂的母愛,為你妥協;另一方麵,我又開始恨它。尤其看見你,就像看見當年那個無能為力隻能妥協的自己,所以我嚴苛地要求你,不允許你犯錯,你必須優秀,好像隻有這樣,才對得起當年為你妥協的我自己。我還因此恨他,明明是我們一起生的兒子,為什麽他可以什麽都不管。”


    她說這話時並沒有看著柯航,目光望著前方,好像在看從前。而柯航偏頭看向她的側臉,今日的母親沒有印象中那雷厲風行、果敢幹練的模樣,好像透出幾絲疲憊。


    柯航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肢體觸碰的時候,這對往日裏並不親近的母子還有點僵硬。


    柯琴終於轉頭看向他。


    這次是柯航看著前方,裝著宋晚星遺骸的箱子推出來了,正朝他們過來。他輕聲道:“可是我從小也很自豪,我的母親,是個很厲害的人。”


    雖然她很嚴厲,雖然她沒有來我的家長會,但打開終端看到她的身影出現在新聞裏的時候,她的光芒那麽耀眼。


    聞言,柯琴閉了閉眼。好像幾十年來的壓在心頭的東西,終於稍稍輕了一些。再睜眼時,拍拍柯航扶著他的手,道:“走吧。”


    作者有話說:


    。


    第247章 雪季 ◇


    ◎求婚◎


    打撈工作結束的時候, 雪季也快到了。


    懸崖上的密林裏新建起了一座墓園,所有沿海基地的遇難者都被埋葬在這裏。那幾個被萬洲帶回來的隱士,也終於在海量的名單中, 指認出了達達所在的那個隱士團體中的人——他們真的是當年沿海基地的幸存者。


    許清平一家三口的經曆著實令人唏噓歎惋, 丈夫戰死, 妻子為了保存基地最後的火種,不惜拋下兒子,顧全大局。誰知唯一的兒子被人如此對待, 任誰看了都會問一句到底值不值。


    在蝴蝶灣被困的那麽多年裏,許清平又是如何度過那些漫漫長夜?若她預料到這些,會不會後悔?


    可這些都無從探究了, 得知了這個故事的後人們, 唯一能做的, 就是將他們一家三口的骨灰重新埋在一起。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許清平的丈夫藺春在當年戰死之後, 屍骨是被找到了的, 就埋葬在海港的公墓裏。


    一家三口得以團聚,重新下葬的那天,停留在海港的人全都到場了。春城立心醫院的病房裏, 唐宗也帶著許望站在窗前, 遙望著海港的方向,站了許久。


    純白的花朵堆滿了整個墓園,薑魚和林西鶴穿著黑衣站在人群裏, 低調地跟著一塊兒獻花, 又低調地離開人群。


    在墓園偏僻的一角, 如果不是特意找過來幾乎不會走到的地方, 幾棵龍柏樹的天然迷陣後邊, 還立著一塊墓碑。


    這裏埋著北岸詩會。


    關於身後事,陸生並未留下隻言片語。薑魚想他大概是不在意這些的,不過既然cube說要葬在一起,那就葬在一起好了。


    至於其他人……賀望嵐他們最終在出事海域附近的浮島上,找到了風二的屍體。他的屍體大概是被海流衝到那兒的,已經殘缺不全,認不出來了,但他身上還帶著特調局的電子頸環。


    在尋找的過程中,他們也逐漸拚湊出了那場大戰中更多的細節。


    海底曾經燃起一團火,那是祝炎。跟他在一塊兒行動的是搞錢和何必,一個金係、一個木係。他們在海底行動,把那些遺骸都送上來了,自己卻沒再上來。


    季小夢幾次在海中閃現,似乎是想救援自己的同伴,但都無功而返。三分隊的人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夜幕下的海麵上。


    海底的爆炸最終還是造成了海嘯,巨大的浪頭將她吞沒,自此消失無蹤。


    此時此刻,站在碑前,薑魚忽然問:“你覺得他們有可能有人還活著嗎?”


    “誰知道呢。”林西鶴看著眼前這塊沒有刻任何字體的無名的碑,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散漫,仿佛漠不關心。不過他好像又想到什麽有趣的事,說:“反正我是不想再從海裏釣上什麽詭異的東西了。”


    從打撈到下葬持續了很長時間,懶惰如林西鶴,當然不可能事事親為,忙了幾天就開始擺爛了。不是貼著女朋友,就是在海釣。


    在如今這個時間段,還能在海上若無其事釣魚的,除了林西鶴也沒別人了。但隻有薑魚知道,他其實是躲樊黎去了。


    樊黎又做錯了什麽呢?


    他隻不過想要督促林西鶴有點上進心,跟他一塊兒去開辟海上航線罷了。他住在官方的招待所,而林西鶴住在街對麵的旅館,大家開窗即見麵,相看兩相厭。


    樊黎嫌棄林西鶴實在沒有上進心,林西鶴嫌棄樊黎勞碌命,肯定早死。


    這不,林西鶴幹脆躲海上海釣去了。開著炫酷的摩托飛艇,載著自己的女朋友,帶上釣具,呼嘯而去。


    鑒於最近海港周圍都是媒體記者,有人拍到他在玩樂,在社交媒體上痛批他“沒有敬畏之心、玩物喪誌、不夠嚴肅”等等罪狀,他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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