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西雀懵了懵, “老爺子,你認識我嗎?”


    她仔細尋思了一會兒,烏家的老爺子長了一張嚴肅麵孔, 但個子不高, 加之眼神平和, 因此整個人看上去並不凶惡。


    但無論如何,她這次和烏家老爺子, 應該是第一次見麵。


    老爺子一愣,片刻,恍恍然回過神,察覺到自己失態, 老爺子搖搖頭,隻是解釋道:“隻是在一些陳年老照片裏見過。”


    這時,烏甜甜打斷道:“哎呀,爺爺你就別惦記著你屋裏那堆老東西啦!你見誰都要覺得眼熟, 那對老照片糊得不能再糊了, 能看出來個什麽呀!”


    “什麽糊得不再糊!”老爺子瞪眼,伸手給自己孫女腦袋上敲了一記,“那是你祖爺爺留下來的遺物!”


    話雖如此, 架勢沒端起來, 老爺子尷尬地輕咳幾聲, “行了行了,還不快點將客人接進去, 哪有讓客人站門口的道理!”


    完了目光落在遊西雀身上, 高傲的揚了揚下巴, “我聽甜甜說過你許多次, 年輕有為, 後生可畏,有空我們再交流一下,老爺子我今天忙,不能細致招待,有怪勿怪。”


    說完哼一聲,背著手轉身就進去了。


    烏甜甜看著他的背影,悄悄湊在遊西雀耳邊說:“我爺爺就是個老傲嬌,你看他現在裝的,昨晚一聽說我要請你過來,急得連夜把我哥轟起來幹活呢。”


    聞言,遊西雀沒忍住笑。


    到底也不好意思讓烏家的叔叔阿姨迎接她,遊西雀笑著推脫幾句,這些叔叔阿姨總算散開各幹各的活去了。


    才進門,便看見左左右右都是寬敞的院落。


    一些年輕人在木樁上來回蹦躂,身輕如燕,靈活敏捷。


    再往裏便是一座風格古樸的宅子。


    烏甜甜嘰嘰喳喳地介紹著,遊西雀仔細聽了,心裏卻想著另一件事。


    祖上留下來的老照片?


    又從照片裏看到了一個和自己很像的人?


    她留了心,知道沈綠意等人都覺得自己與一位故人長得極其相似,之前她也從陳阿姨和陳瑞玲那裏得到過黑白老照片,但這些照片幾乎都是沒有臉的。


    現在,也許能從老爺子手中的那張照片,看到那些人的真實麵目。


    頓了頓,遊西雀拉住烏甜甜,“甜甜,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簡單解釋了一下,烏甜甜聽完,點點頭,“當然可以啊,我爺爺那堆東西本來就不是什麽寶貝,說是當年祖爺爺逃難的時候留下來的,我早就看過好幾遍了,跟我們烏家也沒什麽多大關係,就是幾張照片,和祖爺爺的日記,我爺爺那會兒年紀小,祖爺爺輾轉逃荒,但身體也壞了不少,等到安定下來,沒多久就走了,而逃荒時身上本來就沒能帶多少東西,就這點,爺爺覺得那是他爸爸的遺物,才仔細留下來,不過……”


    烏甜甜想了想,“以前好像聽爺爺說過,這堆東西,好像正在等一個人來接手,嗯……反正奇奇怪怪的。”


    烏家是個大家族,上下幾十口人。


    吃飯的時候幾十個人一塊兒吃,老爺子坐主位。


    遊西雀家裏是個小家,況且這麽多年來,家裏更多時候是自己一個人,頭一回見到這種大場麵,十幾個叔叔阿姨爭先恐後夾菜,還有二十幾個小輩好奇地瞅過來。


    遊西雀僵硬地坐在凳子上,笑得臉都僵了。


    再這麽下去,她覺得自己社恐都要犯了!


    幸好這一切沒有持續太久,遊西雀長長地舒了口氣,一抬頭,卻見烏老爺子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看著自己。


    遊西雀心頭一頓,而後站起來,恭恭敬敬衝老爺子行了個禮。


    “老爺子。”


    烏老爺子點點頭,“聽甜甜說,你要看我爹留下來的那堆東西?”


    遊西雀笑了一下,然而不等她解釋,老爺子也站起來,搖搖頭,說道:“罷了,也不是什麽重要東西,你跟我過來吧。”


    其餘人都在清理,一時也沒有人留意到這邊的動靜。


    遊西雀跟著老爺子穿過廊子,走進院落,接著在一片湖泊假山旁,看見了一座亭子。


    亭子四麵窗戶閉合,鏤空雕花,進去一看,才發現這裏竟然是個書房。


    老爺子從角落裏拖出來一個木箱子,拂開灰塵打開,一邊說:“我那時候年紀還小,但也已經開始跟著父親走南闖北,甜甜總說我這堆是破爛玩意兒,但她不知道,這裏麵,其實包括了我當年遇見的一件怪事。”


    遊西雀接過老爺子遞過來的照片,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棵極其龐大的老槐樹!


    而槐樹上麵,幾乎每一個樹枝分叉,都用紅繩吊著一顆如同蠶蛹似的麻木袋子,但仔細一看,麻布袋子細長,一眼便能分辨出,裏麵其實裝的是一個人。


    甚至有一些麻木袋口露出一雙腿腳,或者一張死氣沉沉的臉。


    袋子裏麵裝著的,根本就是死人。


    “這是……?”


    “這是他們那的一些舊習俗,說是痛苦死去的人,要這樣掛在樹上七天七夜,最後才不會變成僵屍害人。”老爺子瞥了一眼,頗有些不屑,“是他們那兒的習俗罷了,沒什麽了不得的,每個地方總有那麽一兩個自己的落後習俗,我當年和我爹頭一回來到那裏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棵老槐樹,給我嚇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


    遊西雀點點頭,青藤高中也有許多老槐樹。


    按照陳右深的說法,當年玉棺鎮死人的時候,就是將死人埋在了現在青藤高中的位置,這樣一來,便能解釋青藤高中為什麽有那麽多的槐樹,又有那樣多的屍體。


    但槐樹養陰。


    說是防止屍變,真的不會變成養鬼嗎?


    頓了頓,遊西雀將這張照片放下,再怎麽這也是過去的事情了,青藤高中雖然怨氣極重,但在陳右深到來之前,並沒有發生過什麽怪事。


    再說她也不是道士。


    下一瞬,她身體驀地一僵,直勾勾地盯著手裏的照片,“咦?”


    老爺子湊過來,樂嗬嗬地說:“看吧,我就說,你們長得像!”


    這是一張合照。


    與之前在陳瑞玲房間裏找到的照片幾乎是可以認定,是同一個場景,同樣的一張照片,不同的是,在這張照片裏,裏麵的一家八口人並沒有被模糊掉麵孔。


    畫質雖老,但也能基本看出每個人的模樣。


    這赫然就是萬家燈火的合照。


    遊西雀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臉上掠過,心跳漸漸加快。


    陳惠心、秦斬、謝迦、沈綠意、陳瑞玲、陳文之……


    他們挨在一起,神態各異,但多多少少都是柔和的,帶著微微笑意的。


    接下來的是,陳右深還有他的妻子。


    待看到旁邊的女人時,遊西雀微微蹙起眉,臉上呈現出一絲困惑。


    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


    女人身穿暗色旗袍,用發簪鬆鬆垮垮綰了個髻,麵帶微笑,容貌昳麗。


    是和自己挺像的。


    但也不能說是完全像。


    頂多是六七分相似。


    不過也足夠了,比起是沈綠意等人,如果換自己上去,恐怕更像她的親生閨女。


    “這是萬家燈火他們家園主的夫人?”遊西雀抬頭問。


    老爺子有些驚訝,“你知道萬家燈火?”


    下一瞬,不知想到什麽,他臉上露出一種恍然了悟的神情,再看向遊西雀時,說起萬家燈火的事,更是熱切了幾分。


    他點點頭:“當年我還小,我爹帶著我走南闖北,碰巧來到一個叫玉官鎮的地方,其中,萬家燈火便是玉官鎮最大的戲園子,我們從外地過來,又是同行,擔心搶了生意會招惹禍端,我爹便帶著我來到玩家燈火去打招呼。”


    老爺子回憶起當年的事,微微眯起眼,臉上也帶著一絲懷念。


    “我們本來是戰戰兢兢的,沒想到陳老板的為人極好,不但讓我們留在萬家燈火,招待我們吃喝,隻有老天知道,我們一路跋涉,有好多年沒有吃好喝好,甚至,他還允許我們借用萬家燈火的戲台子,我們便不需要在外麵風吹日曬,由始自終,沒有收取我們分文錢財。”


    “至於照片裏的那個女人……”烏老爺子目光落在照片上,即便過去那麽多年,他的記憶依舊十分清晰,“我們都管她叫姚賬房。”


    “聽人說,姚賬房以前是大戶家裏的小姐,讀過書,識過字,會算數,但她為人開朗活躍,和陳老板一同經營萬家燈火,錢都歸她管,別看明麵上是陳老板說了算,其實大事小事都歸姚賬房管,我們知道,自己能留下來,多多少少都是姚賬房看我們可憐,所以才能留下來。”


    說完,烏老爺子看著遊西雀,感歎道:“像、真像。”


    他是真的想起了姚賬房 ,一時間有些恍惚。


    隱約間,竟看到了自己還是個孩童時,姚賬房爽朗地按了一下他的腦袋,哈哈大笑說這是哪來的小孩,走,帶你吃香喝辣的去。


    遊西雀這可給他看迷糊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嘀咕道:“可是我的身世明明白白呢,非說像的話遊心雅才是和我最像的,而且……這位好像,沒有孩子啊?肯定跟我沒什麽關係。”


    老爺子聽見了後半句,點點頭:“姚賬房確實沒有孩子,家裏隻有幾個收養的,無父無母撿回來的,隨他們姓,見過父母的,隨他們自己原本的名字,你和姚賬房長得像,興許隻是巧合,都是緣分罷了。”


    話是這麽說,遊西雀心裏還是直犯嘀咕。


    想來想去想不出個結果,索性繼續翻起手裏的照片來。


    下一瞬便翻到一張謝迦的照片。


    青年衣著在那個年代算得上新潮,一身西式馬甲襯衫,下麵是長褲馬靴,身形挺拔勁瘦,拍到他的時候,別人都正正經經,或許因為頭一回拍照還有些局促,這人卻漫不經心,坐在凳子上懶洋洋打起哈欠,一隻眼睛半眯,另一隻眼睛還掛著半滴眼淚。


    遊西雀笑了一下,翻到下一頁。


    接下來都是些合照,萬家燈火的幾人和幾個年輕人的照片,其中還有一個小孩,想來雙方關係不錯。


    老爺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神色柔和起來,“這些是我的父親叔伯,我們在那待了一段時間,陳老板和姚賬房對我們很好,但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正巧那天陳老板請了人上門,要給家人拍照,便順便同我們一起了。”


    遊西雀點點頭,“對了,剛才您說,有一件怪事?是什麽怪事?”


    老爺子忽然沉默了。


    他闔上雙目,坐在躺椅上,手裏捧著一杯沏好的熱茶,像睡著似的。


    但就在遊西雀尋思著下回再問的時候,老爺子忽然睜開了眼,目光似箭,鋒芒畢露。


    他說:“這件事是真的怪,那世道越來越難,我們不便繼續打擾,離開萬家燈火後一路向北,繼續著我們的行當,不久後就聽說南方旱災,有多少人吃不上飯,有多少人發瘋,又有多少人互相殘殺,南方鬧荒,我叔伯擔心極了,但又不方便掉頭回去。”


    烏老爺子歎了口氣,“沒能幫上忙,算是我叔伯一生的遺憾,所以才將這些東西交給我,說是有朝一日,或許會有人來取走,到時,便是我們家報恩的時候。”


    遊西雀想了想,安慰道:“以陳老板和姚賬房的性格,或許從來沒有想過要你們報恩。”


    說這話的時候,遊西雀想到現在的陳右深,心情格外複雜,但另一方麵,心裏的困惑卻越加濃重。


    一個人真的會變化這麽大嗎?


    從烏老爺子口中的陳老板,還有沈綠意回憶裏的阿爹,怎麽看,除了皮相表麵,怎麽看都和陳右深不同。


    照片裏的陳右深笑容溫和真摯,雙臂護著自己的妻子孩子,乍一看,根本就是個好好先生。


    這樣的人,怎麽會讓秦斬剁碎謝迦的身體?


    烏老爺子搖搖頭,繼續說道:“幾年後,南方旱災平息,一切生機勃勃,我爹在去北方途中去世,幾個叔伯不放心陳家人,商量過後,到底還是決定回玉官鎮看一眼,結果……”說到這裏,烏老爺子微微眯起眼,“萬家燈火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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