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蔚槿的胸口被劃出了一道深窄的口子,仿佛有什麽東西嵌進去了,正在汩汩地往外滲血。


    情急之下,朱魚想去用她的手指將嵌進去的東西取出來,卻猝然被人打開了手:「你是不是瘋了!沒消毒,也敢亂碰傷口?」


    乍然一驚,朱魚抬眼望去。


    手的主人是一個齊肩短髮女子。她身著全白護士服,還攜帶著一個藥箱,看上去十分專業,將一個打火機塞給朱魚:「替我打火照明,讓我來。」


    如遇救星,朱魚不假思索地接過了打火機,替她點火照著郭蔚槿的傷口。


    而那個護士從藥箱裏取出酒精,簡略消毒後,戴上了手套,拿出了鑷子,按住了郭蔚槿的胸:「暫時屏一下氣,不要呼吸,不要說話,有點疼,忍一下。」


    郭蔚槿虛弱地看著她,按她的話,保持著呼吸,紋絲不動。


    朱魚不敢看那血淋淋的傷口,於是將注意力都放在跳躍的火苗上,數著火苗躍動的次數。


    她不知數了多少次,都把自己數亂了,才聽那護士鬆了口氣:「好了。回去傷口一周都不要沾水,一天換一次藥。」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能自己用碘酒消毒,就自己換罷,這個時候,別上街去醫院了。」


    朱魚望去,見她已替郭蔚槿取出了彈片,止了血,纏上了紗布,剛想向她道謝時,卻聽郭蔚槿叫了她一聲:「大嫂……是不是你,大嫂?」


    在收拾藥箱的護士猛地頓住,而郭蔚槿意識到什麽,也很快改口:「我是說……蕙琪,是你麽,蕙琪?」


    因郭阡三年前和喬蕙琪結下了梁子,郭喬兩家此後的關係已大不如前,漸漸斷了來往。郭蔚槿已許久沒見過喬蕙琪了,所以語氣裏也帶著些許不確定。


    朱魚目瞪口呆,將打火機往護士的臉偏了一偏,細看她的臉。


    她起先認不出這就是喬蕙琪——她豐潤的鵝蛋臉凹陷了下去,下巴亦變尖了許多。而她當年那頭驚艷的烏黑濃密的捲髮,已被拉直剪短了,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澤,像稻草一樣幹枯。


    但那雙標誌性的圓眼,讓她確認了,這確實是就是喬蕙琪。


    喬蕙琪頓了頓,關上了藥箱,輕嘆了口氣:「時局動盪,你要多加小心。保重,蔚槿。」


    撂下這句話,她剛想走,就被郭蔚槿拉住了腕:「喬伯父和喬伯母,還有你的哥哥們,不是早就去香港了嗎?你為何沒跟他們同去啊,蕙琪?」


    喬蕙琪側轉過身,望著郭蔚槿,又望了一眼朱魚,皺著眉頭,欲言又止。


    她思索了一會兒,正欲啟唇時,聽到警報鍾聲停歇了。


    她還未回過神來,朱魚和郭蔚槿就見一個衣服打著補丁的矮小少女,懷抱著一個呱呱啼哭的小嬰兒,向喬蕙琪走來,怯生生地問她:「小喬姐,我們現下去哪兒啊?」


    「這是……怎麽了?」郭蔚槿望著少女和那個嬰兒,不由向喬蕙琪問,「你們如若無地方可去,可以先同我回我們公館。」


    喬蕙琪搖搖頭,疲憊地拒絕了:「不必了,多謝你,蔚槿。」


    「你和我客氣什麽啊,蕙琪!」蔚槿急了,以為喬蕙琪還對之前的事心懷芥蒂,「現下,活下來是最重要的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罷。再說,你救了我,我幫你,不是很應該的麽?」


    喬蕙琪又長嘆了口氣:「我沒有那麽要麵子。是我怕你幫不了。」


    她指了指身後的一群女人們:「你的郭公館,塞得下這麽多人麽?」


    郭蔚槿向她身後的十幾個女人望去。她們衣衫襤褸,蹲在地上,努力將自己瑟縮成一小團,羊羔一樣無辜膽怯的眼神裏,流露著深深的恐懼。


    她愣了一愣,卻響亮地答道:「當然。而且,我們公館裏有防空洞。你們過來住,以後就不用跑警報了。」


    喬蕙琪黯淡無光的黑眼睛,突然一下亮起來了。


    ***


    空襲徹底結束後,郭蔚槿讓阿旭開車分批將防空洞裏的女人接到了郭公館,而她先和朱魚帶著那個嬰兒,還有精疲力竭的喬蕙琪先坐黃包車回去。


    路上,她們總算有了交談的機會。


    「你為何未同喬伯父、喬伯母一起走?」


    「他們要拉我去香港嫁人,我不想,就趁亂跳船逃走了。」喬蕙琪從身上掏出「哈德門」香菸,頓了下,問郭蔚槿和朱魚,「你們都不介意罷?」


    兩人都搖頭,可她想了想,看了一眼朱魚抱著的嬰兒,還是收回了煙:「算了。」


    「那……那些人是……」


    「廣州開始空襲之後,幾乎天天都有人被炸傷,我去博濟醫院幫手。後來醫院滿了,收不了人了,我隻好將她們這些輕症的,要養傷的,都領去喬公館。她們有些傷已經好了,但早就無家可歸了,再趕她們走,一出去又是死路一條。我就讓她們留下來了。這幾日,我就在醫院和喬公館來回跑。不曾想,今日喬公館也被炸沒了。」她苦笑。


    郭蔚槿和朱魚都未料到,三年前的那個嬌滴滴的、隻曉得風花雪月的喬三小姐,現下竟會變成這樣一個人。


    喬蕙琪看出她們在想什麽,哂笑:「郭阡那個撲街仔,都能開飛機去打日本仔。我難道還不如他麽?」


    她看著那個嬰兒熟睡的麵孔,道:「蔚槿,你說得對,現下,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事。我隻是在幫她們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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