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阡寫完了信,滅了打火機,才躺進了被窩。


    他本以為良凜然睡熟了,可卻聽他在黑暗裏問他:「郭阡,你幾時會辦婚禮娶她?」


    「這還用問麽?」郭阡失神了一瞬,才有些酸楚地笑說,「等我們徹底勝利了,可以返航的時候。」


    「那會是什麽時候呢?」良凜然的聲音裏陡然低啞了下來,「這日子,過得好快,又好慢。」


    「總會過去的。隻要我們像今天一樣,一直贏下去,我們總會等到這一天的。」


    聽他這樣說,良凜然靜了很久。


    正當郭阡以為他這次已經睡著了的時候,聽他忽然輕輕道:「郭阡,那你結婚的時候,一定要找我當伴郎。」


    郭阡愣了愣,心裏五味雜陳的,卻還是笑道:「好,那我到時候,就隻請你一個伴郎。」


    良凜然也笑:「你可記住你說的話。說話要算話啊,郭隊長。」


    第55章 一把燃(7)【1938,武漢】 【民……


    【小魚:


    展信佳。


    廣州空襲頻發, 你定要多加小心,萬事皆聽從二姐安排。如至必要時,她若決意離開廣州, 去香港暫避,請你務必一同相隨, 與她互相照應,好教我安心作戰。


    勿要牽掛我, 我在武漢一切皆好。現有蘇聯空軍之援助, 我軍如虎添翼, 不日定能大獲全勝,早日返航, 與你重逢團聚。


    珍重!


    敬祝順安


    雁暉書於1938年4月28日】


    夜色淒迷,郭阡不知自己是用怎樣一種心情, 寫下這封所言不實的書信的。


    至八一四空戰過後, 一年不到的時間, 他便從分隊長升至了21中隊的中隊長。不僅是因為他驍勇善戰,還因為在他前麵的戰友, 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


    空軍與其他軍種不一樣,隊長們都是沖在最前麵的, 大隊長如若犧牲了,中隊長就立刻頂上,中隊長犧牲了, 分隊長再頂上。去年11月, 郜大隊長在周家口機場被敵機投下的航彈擊中,壯烈犧牲。他犧牲之後,中隊長利文勇接替他,成為了第四大隊的新任大隊長, 卻又在兩個月前的武漢空戰中,被敵彈擊中而犧牲。


    來到武漢的這段時間,他的菸癮發得很兇。每當腦海裏浮現出那些鮮活的麵孔時,他除了抽菸來麻痹自己,就不曉得還能再做些什麽。他在航校的教官,他的同期舊友,他的學長學弟,前一秒還在和他談笑風生,下一秒就血染蒼穹。有人踐行了他們的校訓,駕機撞向了日方的軍艦;有人單機迎戰,卻不幸被日機偷襲殞命;有人有人在迫降時不幸落入日軍的陣地,不願被俘而高呼著「中國無被俘空軍!」,拔槍自戕……


    還有許多人,甚至連屍首都同飛機一起被炸得粉碎,連全屍都沒能留下。


    也包括良凜然。


    這個說好要做他伴郎的男人,先爽了約,也在2月18日的武漢空戰裏,在打下2架敵機後,落入了敵機編織的火網,被流彈擊中,墜機而亡,為國捐軀。


    現下,再也無人來搶他的信,無人再想要來看一看,他究竟給朱魚寫了些什麽話了。


    郭阡轉過身來,看著空蕩蕩的宿舍,滿心蒼涼。初時還會為戰友們的離去忍不住落淚;在為他們整理遺書時,痛心疾首地捶牆,可到了此時此刻,每一個生命的殞滅,已讓他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了。


    他們的航程結束了,可他還不能降落。他還要繼續飛下去,奮戰長空。


    他明白,悲憤痛哭是無用的,帶著他們的遺誌升空作戰,為他們報仇雪恨,才是他應當做的事。


    可他自己的境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去年9月的南京空襲戰,他的油箱被擊中起火,他被迫迫降在長江之中,眉骨受傷。2月的武漢空戰,他的座機再度被日機擊中,他僥倖跳傘逃脫,但右腿也因此受了傷。半個月前,他又赴台兒莊低空偵查,遭遇偷襲。在與敵機對撞後,他再次跳傘,最終成功脫逃。


    每一次都死裏逃生,可幸運之神會一直這樣眷顧他麽?


    他看著照片裏的朱魚,忍不住用手撫向她的臉。但這臉是扁平而沒有溫度的,像他的心一樣冰冷。


    良凜然不懂他為何從來不寫遺書,那是因為他早已做好了打算,如若真的回不去了,便隻發一封信給二姐,隻讓二姐一人知曉他的死訊,讓她替他瞞住郭家人和朱魚。


    不給他們留遺書,才能讓他們更快淡忘他。


    他擱下了筆,最後看了一眼書寫的信,將信塞入了信封,封住了信封口。


    他彎起手指,封信封時,他手上無名指的金戒指在信封上淺淺劃過,留上了一條淡淡的印痕。


    於是他停下了手,若有所思地看著戒指。離開她後,他在指環內側鏨刻了「歸杭」兩個字,隨時隨刻地提醒他:歸航,歸杭,一定要先平安歸航,再帶她歸杭。


    這枚戒指成了與他形影不離的保命符。可今日他怎麽看,都覺得戒指發出來的光,比平日黯淡了不少。


    不願再胡思亂想,他放好了信封,就熄了燈,翻身上床睡覺。


    可輾轉反側,他怎麽都入睡不了,眼皮就一直在跳,心髒還一抽一抽地隱隱作痛。


    煩躁之下,郭阡翻身坐起,又開了油燈,卻總覺得有道灼熱的目光在盯著他。


    他憑著感覺望去,卻見桌上放著的那張照片裏,朱魚在對他溫婉地笑著,好像在問他:「你真的沒有什麽話,要同我講了麽?我好想你呀,雁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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