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一停頓,嘴皮一掀,吐出兩片瓜子皮,在水麵上落得好遠:「要真出了大事,你們船上的那些個死鬼,昨晚還會來找你們睏覺?」


    艇妓們吃吃地笑,嗔笑著作勢要打阿翠姐。


    朱魚聽了她們的話,卻忽覺得不安起來。


    不想再胡思亂想,她想再睡個回籠覺,但又嫌吵。


    於是她翻下床,又開始劃槳往江心裏去,直到尋了個幽靜的地方,才扔下撐杆,又跑回艙裏睡。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朱魚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她翻下了床略作洗漱,對著水鏡,拿起大漆桃木梳,開始打理毛躁的頭髮。


    以往不需多少工夫就能把頭髮理順,今日發梢打了死結,她再怎樣使了蠻力,也梳不通。


    梳齒太密,死咬住她的發梢,最後竟然掙脫了她的手,牢牢嵌在她發上,扯得她頭皮生疼。


    她試了幾次取下梳子,可怎麽著都不成。


    萬不得已,她拿起條桌上放著的一把剪子,正欲要將打結的發團剪下時,卻被人摁住了手:「你這個姑娘兒,做起事來,怎會這般莽?」


    朱魚嚇得拿著剪子跳了起來,將剪刀的鋒利刃片對準了來人。


    「誰」字還沒喊出口,她就看清了郭阡的臉。


    他穿著一身挺括的尖領白襯衣,不過敞著衣領口,一顆領扣都沒係。衣袖半卷至他的臂肘,露出肌理分明的小臂,令她不覺顫了顫:「你為什麽來?」


    「為了你啊。」他依然彎著唇角,吊兒郎當地笑著回她,卻不動聲響地抽出她手裏的大紅剪子,扔回條桌上,錚然作響,「你可教我好找。」


    「你幾時來的?」


    「有一會兒了。不過你方才睡著,我就沒喊你起來。」


    「你如何過來的?」


    「自然是僱人撐船將我送來的。」


    「你怎的能找到我的船?」


    「就你一人的船篷下,掛著三潭印月的燈籠。若不是我眼力好,一眼看到這燈籠,倒真得讓你這條小魚兒跑了。」


    郭阡應付了這通逼問,也趁勢逼近她,嚇得她連忙後退,後背「砰」地磕上條桌:「什麽叫跑?我都沒同意要去你們郭公館。」


    「那為何不情願去呢?」郭阡長臂一展,扶住條桌,將她囿於他兩臂之間,「噢,讓我來猜一猜,莫不是怕我邀你去公館的事體傳出去,怕被我壞了你名聲,嫁不得你的意中人?」


    他一出聲,灼熱的吐息便打在她臉上,扇得她兩排睫毛蝴蝶翅膀一樣打顫,惹得她臉也紅了,心也亂了起來,口齒不清地氣惱道:「郭阡,你給我滾下船去!」


    「送我來的船都走了,你現下趕我走,是要讓我遊回去?」郭阡抬手,撚住她打結的髮絲,指尖卻放緩了力道,將這理不斷的青絲理出頭緒,「莫不是又怕人曉得我上了你的船,教你的心上人吃醋?」


    朱魚被他逗惱了,真真想抽他一巴掌,但才剛抬起手,還沒挨到他臉頰,頭皮就一疼,讓她低吟了一聲。


    「莫動,再動,吃苦頭的是你自己。」郭阡沒去看她惱怒的眼神,隻聚精會神地盯著掛在髮絲上的木梳,將梳齒上黑亮的髮絲一根根用手指疏解開,「你且放寬心罷,你的心上人若真被我氣跑了,我再替你介紹廣州城裏別家的少爺公子哥兒,保準都比你的心上人強。」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介紹的少爺公子哥,還不跟你一樣,都是紈絝中的紈絝,混帳中的混帳。」朱魚不敢再動了,但嘴上卻沒輕饒過他,「我才不稀罕!」


    郭阡笑岔了氣,將繞在梳齒上的最後一根髮絲抽開:「那你可就錯了。真論起混帳來,他們可沒一個人能比得過我。莫說是他們,就說這全廣州城,我若認第二,自是無人敢認第一。」


    這般無賴又坦蕩,讓她連罵都懶得罵了。


    他取下了梳子,將她的手展開,將梳子塞進她手心裏:「有人本約我去喝早茶,你看,為了來尋你,我都沒去成。」


    這倒還能賴上她了?


    她氣結,他卻大言不慚道:「你既是杭州來的,一定會做杭州菜了。不如將功補過,替我做幾道杭州菜來?」


    語畢,他瞟見她眸裏的怒意,又軟下口氣,有幾分哄勸的意味:「我好久都沒嚐過正宗的杭州菜了。你就行行好,替我做幾道罷,我給錢的。吃完飯,我就下船走人,以後不再來煩你。」


    被他那句「以後不再來煩你」說動了,朱魚將信將疑地問他:「你說話作數?」


    「當然作數,」郭阡勾起手指,向她揚了揚,「你若不信,要不要同我拉鉤?」


    「誰要同你拉鉤?」她小聲嘟囔著,用力推開他,口是心非地朝艙內的風爐走去,隻想趕緊做完菜,讓他吃完快些走人。


    ***


    日薄西山,天邊隻留了半輪金色殘日,倒映在珠江的波心裏,像被剝了一半的飽滿誘人的橘子。


    被朱魚餵得酒足飯飽的郭阡大大咧咧跨坐在船尖欣賞江邊落日,掰一瓣橘子,放在掌心裏,招引盤踞在空中的水鳥。


    但水鳥在半空裏兜了個圈子,向下懨懨望了他一眼,還是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沒眼色的傢夥,不識抬舉。」郭阡笑罵它一句,拋起這瓣被輕怠的橘子,還沒等橘子落到他嘴中,就被朱魚出手劫走了。


    「你怎的還不下船!」朱魚柳眉倒豎,極不耐煩地扳著手指數,「你都吃了一盤西湖醋魚,一碗熗活蝦,一大碗蓴菜豆腐湯,你怎的還留在我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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