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洛兒一覺醒來,惶恐茫然。


    夜深人靜,到處都是黑黢黢的影子,簾子外頭值夜的宮女也睡了,清淺的呼吸是她唯一能感受到聲音,影影綽綽的可以看到流蘇帳頂,鼻尖縈著淡淡的甜香,是她小時候最愛的茉莉花香。這讓她清楚的知道這是人間,是她在大齊皇宮的寢室,而她不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裏,阿爹被皇祖父的寵妃陷害,失去了太子之位,失去了皇子的身份,被貶為庶人,流放邊疆,結果還沒走出長安,就被皇祖父一道手令,賜死在長安城東的驛站。


    跟阿爹一起被賜死的還有兩位年輕的皇叔,他們都是身份尊貴的皇子,死後卻入不了皇陵,被一位友人幫著葬在了長安城外。


    阿爹的母妃趙美人容貌俱佳,曾經寵冠後宮,然而沒有女人能永遠美麗,後宮卻從不會缺美麗的女人。趙美人年老色衰,失寵後鬱鬱而終,劉惠妃代替她成了祖父的新寵,並生了一兒一女。


    劉惠妃不止一次攛掇皇祖父廢掉太子,立她自己的兒子唐瑁為太子,皇祖父也應允了,不過始終過不了朝臣那一關。


    劉惠妃一條路行不通,又想走另外一條路。她拉攏宦官,賄賂朝臣,讓他們不停地在皇祖父麵前詆毀阿爹,把外祖一家害得家破人亡,讓父親失去了外戚的支持,阿娘也因此含恨而終。


    最致命的一擊是他們假傳皇祖父口諭,說皇宮有盜匪闖入,讓阿爹帶著親兵速速支援。


    耿直愚孝的阿爹想都沒想,直接帶著自己的衛隊闖入皇宮,根本就沒有什麽盜匪,隻有怒氣衝天的皇祖父,當場就讓禁軍抓了阿爹兄弟三人,關入大牢。


    阿爹死後,唐洛兒被後宮的一位太妃撫養,長到十六歲,就被皇祖父封了一個榮安郡主的稱號,送到石國和親,那是出了玉門關還要再走一個月的地方,因為皇祖父喜歡石國盛產的美玉,想要和石國建立關係。


    和親的隊伍走了一程又一程,跋山涉水,不知過了多少關卡,最後還要穿過一片荒漠,翻越一座雪山。


    唐洛兒不是沒有經歷過絕望,阿爹阿娘死的時候,在清冷的皇宮後院受人冷眼欺淩的時候,她還能在絕望中生出一絲希翼,想著自己總有離開皇宮的一天。


    她憑著一股子倔強,和滿心的恨意,咬著牙,熬過漫天黃沙遍地白骨的沙漠,在冰封千年的雪地裏,跟著送親的隊伍跋涉,稀薄的空氣讓她胸腔幾乎要爆炸一般,也能挺過去,一步一步的蹣跚著往前移。


    她滿心躊躇地度過所有難關,終於踏上石國的土地,石國的王公貴族無不熱情的招待。大齊國威遠揚,周邊小國都存著依附之心,石國的皇室對於此次和親寄予了厚望。


    當晚舉行成親儀式,舉國百姓同喜同樂,紛紛走上街頭觀看這場盛大的儀式。皇親貴族都聚在王宮,開啟盛宴,招待遠道而來的和親隊伍。


    然而,大齊的部隊在當晚突襲了石國,大將高先鋒帶著一支兩萬人的部隊用了不過兩天的時間,把這座毫不設防的國家徹底攻破,俘虜了國王,大臣,士兵和所有青壯年,殺盡了所有老弱婦孺。


    高先鋒的部隊收到皇祖父的詔令,要利用和親這個契機消滅石國。大軍繞過天山,跟送親的隊伍幾乎同時到達石國。就是要攻其不備,掠奪石國的玉石,全部運回長安,供皇室享有。


    一個泱泱大國,卻全然沒有大國的氣度,背叛友邦,屠城劫掠,激怒了周邊的附屬國,紛紛結盟抵抗,這也預示著大齊氣數將盡的命運。


    唐洛兒並沒有看到這一切,當她聽說唐軍在她成親當晚偷襲石國的都城的那一刻,她徹底絕望了,沒了一絲求生的欲望,石國王子向他拔出尖刀的時候,她一刻都沒有猶豫地撞了上去。一刀斃命。


    「大齊無義,你們大齊無信無義,我的家、國都被你害了——」王子悲憤地舉起彎刀,銀光一晃,她隻感到冰涼入體,就倒在地上,那裏還鋪著華麗的大食地毯,她沒覺著疼,就隻看著殷紅的血從自己體內往外淌,浸紅了整片地毯,艷麗奪目。


    唐洛兒把手撫上胸口,仿佛那裏還殘留著冰冷的感覺,浸涼入骨,連帶著心髒也是森森涼,那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再次襲來,她捂著胸口「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值夜的宮女聽見哭聲,趕緊拉開帳子,挨坐在榻邊,用手輕輕撫著她的胸口。有人點亮燭火,倒來一杯溫水,榻邊的宮女趕緊接過來,一手摟著唐洛的頸子,想要餵她喝水,卻被她一把打翻,被褥濕了一片,她也不理,隻哭鬧個不停:


    「阿娘~,阿爹~」她短短的一生,隻有這兩個稱呼能讓她感到溫暖,即使她在生命將近的那一刻,也是不停地呼喊著……


    唐瑛不過片刻便來到了女兒的寢室,髮妻含冤而去,留下唯一的女兒,讓唐瑛倍加寵愛,平日眼淚都捨不得她掉一顆,此時卻哭鬧的滿臉通紅,軟軟的額發都被浸濕,眼淚卻仍然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的心揪起來了,把女兒摟在懷裏哄著。


    「洛兒不哭,阿爹在呢~」


    他熟絡地抱著女兒,可是一身鎧甲卻讓他的動作有些僵硬。他剛剛得到父皇近侍送來的消息,有盜匪闖入皇宮內院,讓他帶人前去剿匪。那閹人催得急,可是女兒哭得撕心裂肺,他實在放不下。


    這種硬邦邦冰冰涼的感覺也讓唐洛兒神情恢復了一絲清明,抬眼看清阿爹的模樣,眼淚又止不住地溢出來。


    阿爹還是當年的模樣,不過二十歲的男兒,已經有了男人的神魄,劍眉英挺,眉心卻含著一絲鬱氣。


    她猛然想起,四歲那一年,就是這樣一個深夜,父親從她的寢室裏離開之後就在也沒有回來。那時的情景,跟眼下一樣。那一定不是夢,因為她的感覺如此清晰,甚至胸口的涼意還沒有散去。


    天可憐見,讓她重新回到這裏,她不能再讓阿爹隻身赴險,中了劉惠妃的奸計。


    「阿爹,阿爹~」唐洛兒不顧阿爹身上的鎧甲硌得她渾身都疼,起身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仿佛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一般。


    「洛兒是不是做噩夢了,別怕,阿爹在這兒呢,阿爹可以把你夢裏的鬼怪全部打跑,不要哭了好不好?」唐瑛被女兒哭得一陣心酸。


    「阿爹~嗝~」唐洛兒哭得有些抽氣,抓著阿爹的袖子一抽一抽地說著:「阿爹~嗝~硌-硌到我了-嗝~不穿鎧甲~嗝~疼——」


    「洛兒乖,外麵有壞人打過來了,阿爹去打壞蛋,回來就陪洛兒,你不是想到後花園池子裏撈魚嗎?阿爹就陪你撈魚好不好~」


    他是真的疼愛女兒,眼下情況緊急,他還能耐下心安撫洛兒,可是外頭等著的宦官可沒那個耐心,在外頭不停地催促道:


    「殿下趕緊的吧!那些盜匪可都是亡命之徒,這皇家聖地被他們糟蹋了,可是有損皇家顏麵,皇上那邊也不知有沒有危險,耽誤不得了啊!」


    唐瑛聽了宦官的催促,也知道不能再耽擱,就準備把懷裏的女兒交給身邊的大宮女,可是女兒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就是死死扒住他的脖子不放手。


    「阿爹,皇祖父讓你讀書,不喜歡你舞刀弄槍,你忘了嗎?」洛兒一看阿爹要走,急的嗝也停住了,摟著阿爹的脖子急切地說道:


    「皇祖父不喜歡阿爹穿著鎧甲的樣子,外頭有壞人,讓守門的禁軍去打,他們可厲害了,你忘了,你帶我在望月樓上看見他們操練,大石頭都能一槍擊碎,每一箭都打到靶心上,怎麽會打不跑一群盜匪。


    阿爹你久未操練,可能連弓都拉不開,皇祖父怎麽會調你過去而不是召集禁軍,快拿皇祖父的手令出來看看,是不是搞錯了?」


    唐洛兒記得,曾經有朝臣當著皇祖父的麵稱讚阿爹有太祖爺的風範,皇祖父當場就變了臉色,後來就勒令阿爹以讀書為重,不要動不動就舞刀弄槍,有辱斯文。這事她還是聽撫養她長大的太妃講的。


    她還說永隆帝那麽多兒子當中,唯有阿爹長得最像太祖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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