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七號,白班,多雲,生產正常。


    *


    我又接到了投訴,來自和我對班的副組長的投訴,我們的直屬上級,生產線品管部,主管助理們為此很生氣。


    我們電子廠是兩班倒的生產狀況,所以白班和夜班並行著兩套工作組。在下班的時候,負責對接的工作組的一線管理者們需要寫交接事項。


    交接事項包括生產異常,正在進行的產品的生產狀況,以及即將投產的產品的基本信息。


    我不滿意對班副組長的交接信息,在我看來不夠詳細,影響到我的工作的正常開展,所以我在交接本上寫了這樣的話,


    品質控製,關乎企業信譽!關乎千家萬戶安全!豈可兒戲?


    對班副組長看見了上麵的文字,他把交接本拿到了他的班組的主管助理那裏,很生氣的投訴了我。


    他的班組的主管助理對我而言,沒有什麽實際的控製力,因為我的班組也是有主管助理的,兩個主管助理也一樣需要交接班,也一樣需要協調手下組長之間的關係。


    兩個主管助理都為這段話很生氣!


    她們都在這個電子廠工作了很多年,有非常豐富的一線生產管理經驗。她們一起迎來了很多新入職的組長,同樣也送走了很多離職的組長。


    在她們的記憶裏,應該沒人這樣寫過交接記錄,這個完全超出了工作範圍,是直接對平級的同事的工作態度發出了攻擊。


    對班的主管助理為此非常憤怒,這等於是在否定她的領導能力,她的上司是我的同窗。


    我的直屬主管助理也很惱火,因為完全沒有必要,引發她和自己平級同事發生糾紛。


    她們都要求我把這段文字修改掉,我買了塗改液,在後麵的幾天裏,把這段話清除掉了。


    這件事情甚至鬧到了部門主管麵前,我又被責罵了,主管問我,你寫的是交接班記錄還是小說?!


    嗯,交接班記錄不能當小說寫,我深刻的記住了。


    *


    我的性格就是如此,超出我的容許範圍,就會發起攻擊,生來如此,我不懂怎麽去控製。


    後來的不久,和我對班的副組長辭職了,換了一個性格比較溫和的女性副組長和我對班。


    在這件不大的事情上,我沒有勝利,被所有的上司責罵了。


    辭職的副組長也不是失敗,他隻是對目前的薪金收入不滿,不是因為我的挑釁而辭職的。他有自己的工作態度,有自己的人生追求,他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


    他離職之後請了我所在的品管部門的所有同事吃飯,甚至包括了自己工作組的所有員工,應該是花了一些錢。因為沒有邀請我參加,我不知道他們吃的是不是豐盛。


    他很清楚的表達了自己的態度,他也是有自己的容許範圍的。隻是他沒有我那麽魯莽,喜歡隨便發動攻擊。


    *


    今天白班生產非常順利,我很滿意。


    二樓的生產車間品管部主管,打了電話到我們部門主管辦公室,要我去一趟她那裏。


    這個主管我不是很想去見她,因為她的性格比較剛毅,我多少有點怕她。


    她讓我知道她的原因是,她懷著快要臨產的身孕還在參加一線生產。有一天車間傳來了消息,她上午還在拉線因為工作異常罵人,下午去了醫院把孩子生了出來。


    害怕歸害怕,主管召見,我還是得去。因為畢竟越級呼叫,在我們電子廠屬於很罕見的事情。


    我到了她的辦公室,她很親切的接待了我,她告訴了我要我來的原因。


    她所在的工作組員工,手機在廠屬員工宿舍裏麵被人偷了,問我能不能幫忙找回來,因為電話卡裏麵存有很重要的信息,被盜員工很焦急。


    *


    一個主管不處理生產異常,你喊我來處理被盜,你還真是管的寬。


    主管是人,員工也是人,人在一起久了會產生感情,我開始認識到了自己的問題。


    我確實不算一個對他人會真正十分關心的人。


    *


    我非偵探。


    我被找來的原因是我喜歡吹牛,我曾經在派出所當過一年半的警訊通訊員。我和我向往的職業的人群親密接觸過,所以我吹了牛,說自己曾經當過警察。


    我的第一篇警訊報道被我寫成了小說。報社的編輯很容忍,他把我叫到了辦公室,看了看我年輕的樣子,給了我他一張名片,然後鼓勵我好好的學習下新聞報道的寫作格式。


    他同意發表我寫的警訊,不過他需要修改,然後讓我注意看一下明天的報紙。


    第二天我第一個搶到了報紙,我看見了我寫的報道。本來我寫了三千五百多字,反應在報紙上的隻有三百多字。這不是我寫的,這是報社編輯完全重新寫的。


    報紙上麵的署名很有意思,完全沒有提到這個編輯,標出了見習記者xxx的字樣。


    那是我的名字,我當時還很年輕,不知道這裏麵包含著的巨大善意。我興奮的等著派出所裏麵所有人都看見這個報紙,他們也確實都看了,後來他們會時不時玩笑的喊我一聲記者同誌。


    我寫的初稿,所長看過,駐所的刑警隊長也看過,因為是他們經辦的案件。


    報紙上麵的和我的初稿完全是兩回事,他們看著我那麽興奮沒有說破,隻是鼓勵我多學習,因為我好歹有了個稱呼,見習記者。


    雖然沒有什麽實際的工作從屬關係,也沒有稿費,但是好歹算是社會對我有了第一次的肯定。


    我當時沒有意識到這種肯定裏麵的寬容和善良,以及名不符實。


    *


    後來很久,我也沒認識到名不符實會帶來怎樣的後果。這就是我現在麵對的情況,主管找到了我,辦公室裏麵有一個很焦急的年輕女工友。她們都覺得我既然當過警察,處理這麽小的事情,應該是很輕鬆的。


    我很要麵子,當麵承認自己吹牛,實在做不出來,隻能中午工間休息時和女工友去了她的宿舍。


    宿舍管理負責人和幾個同宿舍的女工友都被召集到了宿舍裏麵。她們圍著我,看看一個不是在電視劇裏麵出現的“警察”到底怎麽偵破“案件”。


    我,算是第一次真正走進女性集體住宿的宿舍裏麵,和男人們的也沒多大區別。


    我看了看住宿分配床位的情況,問了下手機丟失的時間段,問了一下當天所有人在崗的情況。


    同宿舍的人分布在各個部門,有生產部的,有品管部的,還有倉管部的。她們是在不同的班組上班,有白班的有夜班的,總共有八個人。


    在崗情況很容易圈定偷手機的人是誰,因為宿舍沒人在的時候,門是鎖著的,想進入必須有本宿舍的鑰匙。


    偷手機的人應該隻在兩個人中間選擇,我很尷尬,她們都是品管部的。


    我說不排除有外寢室的人,趁宿舍沒人進來偷的,所以以後你們需要注意個人財物管理。不過以我的工作經驗而言,這個事情不難查明,隻需要報警,很快就能查出真相。主管至所以沒有選擇報警,是想給你們一個機會,不想毀了你們的前途。


    空話說了一大堆,因為我的職務,在她們麵前還算是上司,她們也隻能敢怒不敢言。


    我不是偵探,這件事情也和我的工作組沒有關係,甚至和工作都沒有任何關聯。我說了空話,沒有跟進這個事情發展了,原本也就不是我能處理的事情。


    第二天樓下主管又打來了電話,告訴我的主管,手機卡被偷偷還回來了,女工友下班的時候在枕頭上看見了,那裏麵有她很重要的信息。


    我的主管把我喊進辦公室,要我再去趟二樓,去見一見那個還很興奮的女工友。


    我很意外空話起了作用,在我看來那些根本嚇唬不到人的。二樓主管看見了我,給予了我表揚,表揚的很誇張,以至於女工友開始產生了幻想。她希望我找出偷她手機的人,幫她找回自己的手機,因為是她攢了半年的錢才買到的。


    我大概知道她的情況,她把每個月的工資大部分寄回了老家,幫自己的家庭讓弟弟上條件比較好的學校。


    我知道這個手機得來不易,但是我隻能告訴她殘酷的現實。既然手機卡還回來了,就表明偷手機的人當天就在場,我的空話讓那個人受到了莫大的驚嚇。


    所以,手機現在不是被賣掉了就很可能是被丟掉了,找回來的可能性很渺小,追查下去隻是會耽誤還畏懼法律的人的前途。


    這不是正義!也不算是善良!


    這隻是二樓主管當初的願望,不要把事情鬧大,不要耽誤年輕的孩子們的前途。


    女工友很失望,她的主管勸告她不要報警,並承諾會幫助她換個寢室。


    我抽身出來了,這不是我能管的事情,我不是警察。


    後來的不久,這個年輕的女工友辭職了。辭職生效的時候專門買了一斤水果糖送給了我,表達了她的感謝。


    我把水果糖分給了所有本部門的在職員工,她們都很開心,因為買的不是很便宜的糖。


    *


    這糖,在我嘴裏,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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