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睡也不知過了多久, 她原本睡得正香,似乎還難得做了個美夢。一片靜謐中卻忽地響起“嘩啦”一聲, 將她從安逸的睡夢中驚醒。江槿月眼前一片迷蒙, 透過眼簾,隱約可見不遠處有一座巍峨的殿宇。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 視線漸漸地恢複了清明。她這才發覺自己正趴在一座石亭內,眼前的桌上擺放著一部詩集,想來方才那擾人清夢的翻頁聲便是它發出來的。


    此處瞧著像是個小花園,四周景致卻很是陌生, 並不是江府的後院。


    院中一角的芍藥開得正好, 溫暖的陽光傾瀉而下,她甚至能隱隱嗅到一絲清淡的花香。若說這隻是個夢境, 未免也太過真實了。


    江槿月再無半點睡意, 抬起頭四處張望了一番。隻見那座殿宇大門半敞,門楣匾額上書三個金色大字“瑤清殿”。


    “瑤清……這,我是在宮裏?”江槿月一時有些茫然, 她入宮的次數屈指可數, 更是從未聽說過什麽瑤清殿。不是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她又怎會做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怪夢?


    猶如聽到了她在自言自語似的,替她答疑解惑之人很快就不請自來了。


    隨著一陣沙沙作響的腳步聲,一襲深褐色外衫的女子自瑤清殿正門緩步而出,發絲淩亂、滿臉血汙,雙唇緊緊閉合, 眼眶處隻餘兩個孔洞。


    這不是那個給她青銅令牌的宮女嗎?江槿月歪了歪頭,心道該不會是這宮女看她帶走了令牌卻好些時日沒入宮, 一時忍不住就親自找上門來了?


    如此倒也省事多了,否則她還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機會再入宮一趟。


    隻是,來就來吧,何必費盡心思弄出這樣一個夢境來?倒是把她嚇了一跳。


    想到這裏,江槿月當機立斷往前走去,正打算找她問個清楚,卻見對方身後晃晃悠悠地走出來了另一個女子,觀其穿著打扮,應當也是個宮女。


    此二人死狀幾乎一模一樣,都是被人剜去雙目、縫上嘴唇。不知是何人心狠手辣至此,又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害人性命還不夠,手段還如此殘忍。


    這是鐵了心要她們二人生前死後都老老實實地閉嘴,不能有一字分辯嗎?江槿月歎了口氣,抬腳走到了兩個宮女麵前,眼中毫無懼色,隻靜靜地望著她們。


    在她略有些迷茫的目光中,新來的宮女一聲不吭地半跪在地,以指尖蘸血,在地上認認真真地寫起了字來。


    直到這會兒,江槿月才終於看明白了,合著是那個宮女不識字,知道沒法和自己溝通,今兒就特意找了個會寫字的來?倒是個會變通的,這樣一來可省事不少,看來這宮女是個可塑之才啊。


    她尚在沉思,兩個宮女已經齊齊地把頭轉向她,又不約而同地朝地上指了指。


    這麽快就寫完了?江槿月抿了抿唇,將視線向下移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血色大字,這字寫得剛勁有力,仿佛每一筆帶上了十成十的恨意。


    “……冤?”江槿月不免有些無奈,這實在是寫了和沒寫一個樣,她隻能歎了口氣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們大可以放心,隻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一定盡力而為。”


    聞聽此言,新來的宮女又低下頭去細細思索了一番,很快又蘸著血繼續寫了起來。這一次,宮女寫上兩筆便要緊張地抬頭四下看看,一副生怕被人察覺的樣子。


    受其情緒感染,江槿月也安安靜靜地站在一側,大氣都沒敢出。待宮女終於收了手,江槿月才眯起眼睛望去,地上隻有六個血色小字:巫蠱禍、九幽令。


    巫蠱之禍?江槿月滿懷疑惑地蹙起了眉頭,這實在是聞所未聞。本朝自開國以來,就從未發生過什麽巫蠱案。畢竟,以巫蠱之術殺人可是要株連九族的,誰會幹出這種喪心病狂之事?


    她猶豫半晌,指著地上的血字問道:“九幽令是你給我的那塊令牌嗎?”


    一聽這話,宮女不假思索地連連點頭。江槿月卻犯了難,她依稀記得,那塊青銅令牌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上頭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字,那字跡潦草得像是鬼畫符一樣,她看了許久也沒看明白這到底是哪一國的文字。


    雖說這回宮女寫了足足六個字,可在江槿月看來,還是和沒寫一個樣,簡直不知所雲。


    怎麽說兩個宮女生前也是人,大家都是人,怎麽溝通起來就那麽難?


    “……意思是,你二人是被巫蠱之術咒殺而死,對嗎?”江槿月試探著問道,見二人均是一陣搖頭,她更覺費勁,又不得不耐著性子問道,“那麽你們希望我做些什麽?那日在宮裏,你指著皇後,又是為了什麽?”


    聽她這麽問,新來的宮女可算開了竅,俯下身子去在地上認認真真地寫了起來。江槿月聚精會神地看著她,嘴唇輕啟,小聲念道:“救、救……”


    “玎——”


    一聲怪異的輕響自天邊響起,宮女才剛落下一撇,那根慘白的手指忽然不動了,一股濃鬱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江槿月頓感不妙,抬眸望去,見兩個宮女同時僵在了原地,臉上的神情變得扭曲而詭異,似是痛苦到了極致,嘴角卻微微翹起,又像是在笑一般。


    “玎璫——”


    又是一聲輕響,她們二人的身子簌簌發抖,搖搖晃晃地自地上爬起朝她走來,嘴邊笑意更甚,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嚕聲,最終化作了刺耳的悲鳴。


    “……喂!你們兩個冷靜一點!我不是來幫你們的嗎?”江槿月趕忙後退了好幾步,正好好地寫著字呢,她也沒說什麽不該說的,這二位怎麽就突然翻了臉?


    “玎玎——”


    越來越多的“人”從虛無中幻化而出,自四麵八方走來,個個伸長了雙臂,如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將她圍困於人群之中。


    此情此景宛如人間煉獄,江槿月卻瞬間想到了什麽,猛地抬頭朝著玎玲聲傳來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那裏看到了一個熟人。


    那人坐在屋簷上笑眯眯地望著她,漫不經心地將手中的青銅令牌朝著簷角上輕輕一敲,發出了一聲悠揚而清脆的“玎”聲。


    戚正?又是他?是他在操控這些鬼魂嗎?這廝到底是什麽來頭?


    見她目光不善,戚正隻微微笑了笑,抬手一揮間,原本幽暗陰沉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道頎長的身影微微顫抖著,江槿月起先看不清他的麵容,直到那身影越來越近,五官也漸漸變得清晰可見。


    她才得以看清,那個人竟是沈長明。待她看清楚他的形貌時,不由地呼吸一滯。


    在他的衣袂之上,爬滿了觸目驚心的暗紅色血跡,大片的血跡蜿蜒而上,順著他的脖頸一直蔓延到眉眼間。烏黑的血液自他的嘴角溢出,沒入了他側臉上散發著詭異不祥氣息的傷痕。


    他的身軀幾近透明,仿佛隻要江槿月再眨一眨眼,這個人就會徹底消失在她麵前,從此再也找不見。


    “你……”江槿月的身子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一陣劇痛自她的靈魂深處鑽出。她強迫自己閉上雙眼不再去看,耳畔卻仍傳來戚正不絕的笑聲,如催命的詛咒。


    “江小姐?江小姐?!”


    天旋地轉間,眼前的一切盡數消散。江槿月硬是被驚出了滿頭大汗,隻覺得脊背發涼,身上汗涔涔的,深吸了一口氣才緩過神來。


    她睜開雙眼,見床前站著個老嬤嬤,此人正滿臉驚慌,見她終於醒了才拍拍胸脯鬆了口氣,笑道:“哎喲,謝天謝地,小姐可算醒了。小姐是做噩夢了吧?”


    原來隻是個噩夢嗎?江槿月定了定神,正要開口,眼角餘光卻冷不丁地瞥見一個青綠色的物什。


    那是夢中戚正手裏的青銅令牌……九幽令?江槿月不由駭然,登時心如擂鼓。難不成,在自己睡著的時候,戚正來過?這麽一想,她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擰起了眉頭。


    懷王府上有那麽多侍衛把手,他是有何通天徹地的本領,竟能來去自如、不叫人察覺?


    “王爺說,估摸著小姐醒了也該餓了,就吩咐廚房給您做了些吃的。”老嬤嬤全然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將手中的食案輕輕地擱在桌上,又笑道,“嗨喲,老奴還真是從沒看到王爺對哪個姑娘那麽上心過呢!”


    江槿月根本沒心思聽她在說什麽,她滿腦子都是方才夢中的場景,隻覺得一陣胸悶氣短,無法言喻的悵然與痛惜始終縈繞在心頭。


    仿佛那根本不是夢,是曾經的過往,是被她遺忘了的回憶。江槿月搖了搖頭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轉而問道:“他……沈長明他人在哪裏?我要見他。”


    這姑娘才剛醒就急著找王爺,看來兩個人還真是感情深厚啊。老嬤嬤一想便笑得合不攏嘴,又怕她著急,連忙安撫道:“姑娘先別急,等王爺忙完了肯定會第一時間來找您的。您受了傷,還得好好靜養——姑娘?您這是——”


    還沒等老嬤嬤說完,江槿月已經掙紮著坐起身來,不顧背後撕心裂肺的疼痛,抓起一件外衫隨手披在身上,咬了咬牙翻身下床,推開門快步衝入夜色中,隻留下老嬤嬤一臉震驚地站在原地。


    另一邊,懷王府的家丁們也是一頭霧水。他們尊貴的懷王殿下已經獨自在院子裏坐了半個時辰了,大晚上的在這兒吹冷風不說,期間還一直自言自語,也不知是不是著了魔。


    沈長明眉頭緊鎖地望著麵前的鶴發老人,無奈道:“城隍爺,您有什麽話不如直說,別一直坐在這裏唉聲歎氣的,實在無趣。”


    城隍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自己放著一堆活不幹,大老遠地來懷王府走一趟,沒想到對方還挺不領情。他一手捋須,又輕歎了一聲,才道:“星君大人,您就打算一直瞞著主上嗎?您真有把握能護著她一輩子?依我看,您還不如……”


    “我有。”沈長明瞥了他一眼,答得果斷而堅決。


    “唉……”城隍自知勸不動他,隻好長歎一聲,站起身來慢悠悠地說道,“既然大人心意已決,老朽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另外,九幽令一事非同小可,還請大人多多費心。老朽先行一步,告辭。”


    “嗯,我一定盡力,城隍爺慢走。”沈長明衝他微微頷首,直到對方的身影徹底沒入黑暗、消失不見,他才收回視線低下頭去,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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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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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瑤清殿


    中宵涼風拂麵, 隻影獨立寒階。


    倘若他的對手僅是丞相及其黨羽,他尚可將“定能護她周全”說得信誓旦旦。


    可現下城中形式波譎雲詭,就連九幽令都已重現人間。他不過一介凡人, 哪裏還有什麽萬全之策?


    沈長明坐回石桌邊,思忖良久, 方提起筆來, 身後不遠處卻有人聲響起,打破了院中的寂靜:“江小姐?您怎麽來了……等等!江小姐您不能過去!”


    侍衛長語氣急促, 他還記著沈長明說過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卻也沒膽子隨意阻攔江家小姐。這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他一時進退兩難, 隻得束手束腳地站在一邊。


    江槿月的臉色蒼白如紙, 她忍痛迎著寒風走了許久,此刻已是虛弱到了極點。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 自夢中醒來後, 她原本繁雜的思緒瞬間變得簡單明了,滿心滿眼隻剩下了一樁事——她一定要去見他一麵。


    至於為什麽要急著去,去了又該同他說些什麽, 江槿月一概不知。


    來的路上, 她被那個離奇的夢境攪和得惶惶不安、頭昏腦漲,滿腦子都是那個重傷瀕死的消瘦身影,以至於她再沒有心思去考慮旁的事物。


    這下可好了,人是見到了,該和他說什麽呢?江槿月一籌莫展地立在原地, 執拗地用複雜的眼神望著對方,卻是不吭一聲。


    難道要說自己方才做了個怪夢, 夢到他死了?這種話也太不吉利了,沒準人家一個不高興反手就把她砍了。


    想起他從前是如何輕描淡寫地說“砍了”和“亂棍打死”的,江槿月果斷放棄了這個想法。


    不如說,王爺您記不記得咱們上輩子好像見過?罷了罷了,這種話拿去騙鬼,連鬼都不會信。


    “王爺!屬下該死……”見沈長明回頭看向他們,可憐的侍衛長隻好自認倒黴,正要上前領罰,沈長明卻並未多言,隻擺了擺手讓他退下。


    小命得保的侍衛長忙不迭地溜了,隻餘下二人在漆黑的夜色中靜靜地對視,誰也看不透對方真實的心思。


    她始終不開口,沈長明也拿她沒轍,隻好示意她先坐下,望著她沒有半點血色的臉龐,溫聲道:“夜深露重,你傷勢未愈,誰讓你出來的?若有事找我,讓下人通傳一聲即可,何必……”


    耷拉著腦袋的江槿月愁眉苦臉,蹙眉琢磨了半天,可算從牙縫裏憋出來了一句:“你……你千萬不能相信戚正,呃……你得離他越遠越好!總而言之,他不是什麽好人!”


    “……”雖說她看起來極其認真,沈長明聽完後還是很不給麵子地笑出了聲,邊笑邊問道,“怎麽?大半夜的,你來一趟就為了和我說這個?戚正又是何人?”


    他是笑得開心,江槿月可一點都笑不出來,一拍桌子憤憤然道:“你還笑?我……對了!我能卜測未來!雖然隻是個夢,但你可別不信,戚正此人心思狠毒,他是真的會殺人的!”


    在江槿月看來這也算不得撒謊,畢竟縛夢能預知未來,她作為縛夢的主人,這麽說也不是不行。


    雖說縛夢算得不太準就是了,總歸無傷大雅嘛。


    聞言,沈長明板起臉來,沉思片刻後,長長地“哦”了一聲,還鄭重其事地衝她點了點頭。


    江槿月還以為是自己說的話奏效了,剛鬆了口氣,沒想到對方又笑著反問道:“卜測未來?我從前怎麽沒聽說過,江家小姐還是個神棍啊?”


    合著自己在這裏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天,沈長明是一丁點都沒往心裏去?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位懷王殿下永遠是一副不會說人話的德行。


    “不信拉倒,也罷,反正你隻記得離戚正遠些就是……你還笑?行,你就笑吧,再過些年我就能吃上你的席了。”江槿月說罷,看他絲毫沒有收斂笑意的意思,越想越覺得白瞎了自己的一番好心,氣得站起身來就要走。


    一門心思逗她玩的沈長明終於舍得正色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最毒婦人心。江大小姐就放心吧,我可舍不得死,畢竟我還得守著你和整個天下呢。”


    “……胡說八道。”江槿月搖了搖頭,走了兩步又想起一事,停步回眸問道,“王爺,不知宮中可有瑤清殿?”


    一來二去的,險些把這茬給忘了。雖然那兩個宮女連事兒都說不明白,她也不能就此坐視不管,更何況此事又與戚正扯上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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