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眼之中的顏色越發冷了。


    阿修羅海在一刹那掀起血色的巨浪, 將他吞噬其中。


    “回來。”那聲音盤旋於阿修羅海的半空。


    血海寂靜, 沒有人再給它回聲。


    桃桃抿唇, 攥緊了手掌。


    她伸手去摸,可那隻是混沌中投映的幻象,她觸碰不到。


    背後傳來歎息聲。


    桃桃回過頭,凝視了來人很久,才敢辨認:“慧覺?”


    他蒼老得不像樣子,風燭殘年,滿麵皴皺,朝她笑時仍帶了幾分少年時的模樣:“我還是喜歡你叫我禿驢。”


    桃桃眼眶發燙,有些哽咽:“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慧覺笑道:“你能來,我不能?我將死未死,你將生未生。”


    不等桃桃發問,他輕聲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


    他走到桃桃麵前,溫和地說:“我來為你解答,隻有在混沌裏,它才無法插手。”


    “它?”


    “你忘了嗎?那降於你身上的天雷,便是它的意誌作祟。”


    慧覺望著十方煉獄的景象:“還記得山間道觀那晚,你說了什麽嗎?”


    桃桃記得。


    那時她猜想,混沌之力與靈師的靈力或許是同一樣東西,結果天雷瞬間落了下來。


    回想從前,每次遭遇天雷,似乎都是在她疑惑、討論,或是快要接近這世界的真相時。


    她忽然想起彌煙羅在靈境中為她講的故事。


    一個少年殺死了城中的怪物,怪物遺留的邪氣仍遮蔽天空。


    為了不讓邪氣毀掉他一手建立的城,剝奪他所擁有的權力與地位,少年想辦法囚禁了邪氣,但囚禁邪氣需要載體。


    慧覺微笑著看她。


    “世間本是一片混沌,天地初開,混沌中的清氣化為天,濁氣化為地。”


    “與天地一同誕生的還有管轄天地之間的道,是為天道。”


    “在天道眼中,世間殘留的混沌之力便是那城池之上的邪氣,是世間最危險的東西,它隨時會卷土重來,將清明的天地化歸從前的混沌。”


    慧覺:“天道無法直接消滅混沌,於是,它建立了一座囚牢,是為,十方煉獄。”


    “它將遊離於世間的混沌一分為二。”


    “濁氣投落在山精野怪的體內,是為邪祟,清氣投落在凡人身上,是為靈師。”


    桃桃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嘶了一口冷氣:“……靈師與邪祟就是混沌的載體?難道天道賦予邪祟噬靈的本能,賦予靈師驅邪的大義,隻是為了讓他們將彼此視為仇敵,在廝殺之後魂歸煉獄,他們生來的意義,是為了死?”


    慧覺靜靜看著她。


    雖然沒有說話,但桃桃從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在初次進入彌煙羅的八苦之瘴中,她曾在幻繭製造的十方煉獄中看見李鶴骨的臉。


    那時,她以為那隻是虛假的幻境,現在想來,竟是真的。


    天道囚禁混沌,需要載體。


    而這載體,便是邪祟與靈師的靈魂。


    桃桃問:“混沌之力真會將人間變成一片混沌嗎?”


    “至少現在還沒有發生。”


    “那為什麽一定要囚禁它?”


    “彌煙羅的故事裏不是告訴你了嗎?”


    少年擔心終有一日,殘留的邪氣毀掉他一手建立的城池,剝奪他已擁有的權力與地位。


    可那隻是他的擔憂,那一日,並沒有來臨。


    桃桃:“……混沌之力沒有毀掉人間,倒是天道,人間的紛爭,廝殺,流血,是它一手造成,隻是為著那不知是否會發生的未來,它就要千萬無辜的靈魂到往十方煉獄那座囚牢中去。”


    “混沌塚的靈師為人間窮盡一生,最後的歸宿,是十方煉獄?”


    桃桃忽然產生了一種被戲耍的感覺。


    與之一起產生,還有強烈的,難以壓抑的憤怒。


    她親眼所見,靈師因為天賦和驅邪而遭受的苦難。


    羅侯家破人亡,王得寶被困在一方城區,元天空父母雙亡,匡清名至親慘死眼前,關風與和蕭月圖因為天賦,從小被關在漆黑的寂靜寮裏。


    還有那些生來有靈力卻因無人照拂而死於邪祟之口的孩子……


    憑什麽他們要擁有這樣的命運,卻對命運一無所知?


    傾其所有去做一件事,並非不畏死。


    是他們認為這樣會讓世界變得更好,所以不懼。


    可殘忍的事實是,他們為心中的願想窮盡一生,歸宿卻是十方煉獄的熊熊烈火裏。


    人間的紛亂並不會因此而停止,隻會無窮無盡地延續下去。


    慧覺道:“在混沌消亡之前,廝殺永不會結束。”


    “天道擁有至高的力量,卻隻有微弱的靈智,是一把僵硬無情的衡量之尺。當世間邪大於正,它創造靈師,當世間正大於邪,它創造邪祟,當正邪陷入泥濘,它如何創造都無用,便創造天命之人來打破世間的壁壘。”


    桃桃感到茫然。


    ——怎麽做都不對。


    靈師與邪祟生來便是為了死去。


    在他們的交鋒之中,受苦的還有無盡的蒼生。


    任由邪祟橫行人間,凡人受苦。


    可去做靈師,作為天道的棋子與邪祟對峙一生後,雙雙墜入十方煉獄漫漫火海,又是何必?


    唯一的辦法,是讓天道停下那雙攪弄風雲的手,不再為混沌尋找載體,這樣世間才能回歸原本的自然。


    可天道是神明般的存在,怎麽讓它停手?


    混沌消亡,天下至清。


    這句看似美好的願想,在此刻卻成了最恐怖的詛咒。


    混沌消亡,世界未必會清明。


    但混沌消亡的過程中,一定是處處滿布陰謀、血腥與殺機。


    桃桃的頭難以抑製地痛了起來。


    她想起李鶴骨,那夜閩城海嘯前,他曾對她說過。


    各山各水各有靈,人生於世間,亦各有道。


    寂靜之主有她的道,而桃桃她的道,也要自己去找。


    那夜李鶴骨的神情直至今日她仍記得。


    ——困惑,蒼涼,還有無解的釋然。


    或許那時他已經知道了世界的真相,卻仍以身殉道。


    哪怕身後就是十方煉獄的滾油烈火,他仍選擇救了下一城的蒼生。


    “寂靜之主的道。”桃桃問道,“又是什麽?”


    “從某個方麵來看,暗靈師所做所為在一定程度上維係了世間的平衡。”


    桃桃不解。


    慧覺為她解釋:“我說過,天道隻有微弱的靈智,是一把衡量之尺。”


    “它衡量的就是世間的正邪與利弊。”


    “隻要世間正邪維持在相對平衡的狀態下,在天道的認知裏,在場雙方棋子勢均力敵適合廝殺,它就不會創造太多的載體進入棋局。新的載體入場難免會起紛爭,紛爭一起,被卷入其中的還有無盡的蒼生。”


    “盛世殺靈師,亂世殺邪祟,由暗靈師維持的平衡雖說也有流血與殺戮,但比起因天道插手而造成的大規模的紛爭好了太多,當年屠神夜的屍山血海,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所說的當年,對於桃桃而言是才經曆過的不久之前。


    血海中的氣味仿佛還縈繞在鼻端,還有南宮塵染血的衣袍與暗紅的眼。


    桃桃無力地笑:“這麽說來,還要謝謝暗靈師了?”


    慧覺摸摸她的頭,從前都是她摸他。


    在他風燭殘年的時候,竟然反過來了。


    他笑:“暗靈師既不是邪祟,也不被靈師承認,新的載體進入,世間動蕩,他們無論如何都會麵臨麻煩,所以將世間的秩序拿捏在自己手裏,是在天道下偷生的最好辦法。世間清明,不是他們心中所願,他們所殺的人也並不該死。”


    “尊上不殺崔故伶,是因為她與彌煙羅共生三百年,是世間少有洞悉了天地間規則的人。如果這一次失敗了,那麽有崔故伶的存在,哪怕並非正義,哪怕隻是為了她的私欲,依然可以用最小的代價維係世間的平衡。”


    桃桃抓住他話中的關鍵:“這一次失敗?南宮想做什麽?”


    “難道你以為他擊碎煉獄之門,碾碎十方璞,是因為對人間有恨?”慧覺笑,“沒有愛,哪來的恨?”


    不是恨。


    也沒有墮魔。


    桃桃突然意識到,當她再次睜開眼時,一切都不會改變。


    可對於南宮塵要做什麽,她一無所知。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輕聲道,“但我相信,毀掉十方璞必然有他的理由。”


    “彌煙羅有它的道,他當然也有,隻是他的道,不能為外人道。”


    “天道以屠神陣殺他,牽連你再一次消散在他麵前,如果他要毀掉人間,三百年前就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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