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莫名其妙,鑽出來想繼續給男人下咒,可是裝著咒灰的杯子不知什麽時候倒了,咒水流得四處都是,已經沒法用了。


    *


    夜深邃無邊,梁德昌驚恐地瞪大雙眼,他的四肢此刻變得縹緲,完全沒有肉感了。


    周圍一片漆黑,他飄浮在一片虛空之中,咽喉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扼住,說不出話,也無法呼吸。


    遠處傳來腳步聲——有人朝他走來,他發出呃呃的求救聲,卻見到聲音的來處出現一個全身攏在黑袍裏的男人。


    男人看不清麵貌,左手提著一柄血紅的鐮刀,像極了故事裏勾命的死神。


    “漆黑一片,但這是人間。”


    男人這句話如天外傳來的聲籟,聽起來十分不真實。


    下一秒,梁德昌眼前的黑暗消失,世界變得灰蒙了,無數透明的靈魂體排著隊從眼前走過,麵容愁苦,聲音淒哀,他們衣衫襤褸,朝路的盡頭走。


    他再往路的盡頭看去,隻見一座座荒原之上布滿刀刃,四周的湖海翻騰著熔岩,眾生如螻蟻於鐵砧上骨肉盡碎,於鐵臼中碓磨成泥,熾熱的鋸斧剖開身體,血肉淋漓,淒厲無比。


    “這裏,才是煉獄。”


    男人走到他麵前,鐮刀的彎尖抵住他的耳側,冰涼的觸感一路滑下來:“欺善淩弱,入油鍋獄,奸邪淫逸,入火山獄。十方煉獄,複複死生,血殍千裏,總有你容身之地。”


    “為……為什麽……”


    男人嗓音溫柔如水:“你做錯了事。”


    梁德昌顫抖:“是,我錯了,不要,求你不要……”


    男人抬手,霎時,地獄之火翻騰而起,席卷著彌天的血氣。


    梁德昌身體輕如浮絮,朝著熔岩之中飄去,他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眼中所見的最後畫麵,是男人於兜帽掩映下的那一抹笑,如業火之中燃燒的紅蓮,顛倒眾生,妖艷至極。


    淩晨時分,梁德昌猛然從病床上驚醒,胯間冰涼。


    他低頭一看,竟然被一個噩夢嚇得失禁了。


    *


    深夜路上沒有公交車,桃桃也沒錢打車,徒步走回夜來香時天已經亮了,她直接去找羅侯:“再給我一張遺魂咒,事情沒辦好。”


    “說什麽呢?”羅侯打了個哈欠,指著牆上紅紅的錦旗,“客人剛才托人來道謝,說昨晚身體不舒服,要不是你按腳按得好,還有我們聯係醫院及時,他指不定就沒命了。”


    桃桃愣了:“我還什麽都沒做呢,他道哪門子謝?”


    羅侯無所謂地說:“誰知道呢,可能真覺得你按得好,少奶奶,是我看錯了,你是我們這行不可多得的人才,請繼續努力。”


    桃桃摸不著頭腦,回到房間發現林泉已經醒了,他正坐在窗台上朝外眺望。


    “在看什麽?”


    林泉:“包子。”


    桃桃走到窗邊,隻見樓下的早點攤剛擺出來,十幾屜白白的包子冒著熱氣,人間煙火,憨態可掬。


    “那是什麽?”林泉指著包子旁邊的東西。


    “豆漿。”


    “那個呢?”


    桃桃:“麵包都不認得?怎麽還沒我一個山裏人見多識廣?”


    林泉:“我撞到頭了。”


    桃桃:“……”


    她想起還沒找他算賬,剛要說話,林泉先開口了:“抱歉,昨晚是我衝動了。”


    他笑得如田野裏溫暖的風般無害:“無意間聽婷婷說了那個客人的行為,一時氣憤,給你添麻煩了。”


    事情已經解決了,他態度又這麽好,桃桃反而不好說什麽了:“不是給我添麻煩,是給羅侯,再有下次我一定不會包庇你,昨晚是看到你昏迷的份上才沒說,一個大男人說暈就暈,身體也太弱了吧?”


    “是。”林泉溫順道,“以後不會再隨便暈倒在桃桃身上了。”


    “還有昨晚的監控……”


    “我用了隱身符,做壞事的時候當然不能被發現。”


    桃桃半信半疑:“是嗎?你連麵包都忘了,竟然還記得避開監控?”


    “前天上課羅師講了洗腳城裏的監控分布,你睡著了。”


    “那男人今早來道謝的事,該不會和你有關吧?”


    林泉麵色從容:“我剛醒,還沒來得及去,就算去了,我一個一株靈師又能做什麽呢?”


    他這倒沒說謊,操縱人的心誌和行為需要很強大的力量,以林泉這種資質應該是辦不到的。


    桃桃:“羅侯都不追究了,這事就此翻篇,但我保留對你的懷疑。”


    “從初見到現在,雖然每件不合理的事你都能給出看似合理的解釋,可是我的感覺不會有錯。如果真有狐狸尾巴,你千萬藏好了,否則一旦被抓住,我會把你皮剝了送到裁縫店裏做過冬的圍脖。”


    她說完轉身準備離開,頭皮卻被扯得一痛,她一看,頭發絞入了窗上的風鈴線裏。


    她剛要暴力地把頭發扯斷,林泉的手覆了上來。


    他手指骨致分明,修長明淨,桃桃想躲,卻聽見他嗓音溫和地說:“那明天起我要多吃幾碗飯。”


    桃桃:“怕被我拆穿以後沒機會吃到人間的東西了?”


    林泉:“怕狐皮太短,你不夠暖。”


    桃桃怔住。


    林泉耐心幫她解著頭發,純粹、認真、心無旁騖。


    他朝桃桃笑:“這麽漂亮的頭發,我不忍心弄斷,下次纏進線裏就叫我吧。”


    在這動作下,他與她離得極近,桃桃餘光稍稍一瞥就能看見他的側臉。她腦海恍然浮現昨夜站在樓梯上的林泉,冰冷、妖艷、與俗世之間仿佛隔著血浪滔天,那不像平日裏的他,卻像極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隻存在於她夢中的邪祟。


    當這個念頭出現的那一刻,桃桃驟然吸了口冷氣,推開林泉。


    第21章


    這是萬物的世間,並非人類的人間。


    第一次遇見林泉, 是在水鬼進食的大霧裏,她夢見邪祟將她從血海裏帶出來。


    第二次遇見林泉,是在房間的門外, 她夢見邪祟站在她麵前,黑袍在晚風中獵獵飄擺,他說——久等了。


    兩次遇見林泉, 她都做了那樣的夢, 難道隻是巧合嗎?如果不是, 那夢裏的邪祟又是誰?


    “你的車呢?撞車後不去醫院不報警,卻還有心思出現在承和醫學院,你說撞到頭才忘記了一些事情,可你的家人呢?他們不關心你嗎?還是說你撞到頭後, 連他們也一起忘了?”


    “林泉。”桃桃越說越覺得林泉不對勁, 她篤定, “你不是林泉吧, 你是誰?”


    桃桃不留縫隙地盯著他的每一絲神情,如果林泉真的有問題, 那聽到這樣的話後一定會在倉促沒有防備間露出破綻。


    可林泉沒有慌亂, 他眸色霧蒙蒙的:“我是我,又不是我, 有些時刻, 我也分不清自己是誰了。”


    “你是邪祟嗎?”


    “如果是呢?桃桃要怎樣?”林泉沒有否認, 桃花眼下瞥, 落在桃桃毛絨絨的鬢角間, 那些軟毛不像她這樣冷淡, 憨憨軟軟, 翹著可愛的末梢。


    他微笑著問:“殺了我?”


    桃桃:“邪祟塗炭生靈, 為禍人間,不該殺嗎?”


    “這是萬物的世間,並非人類的人間。千百年來,陰謀、欲.望、背叛、戰亂,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屍橫千裏,論塗炭生靈,誰手上的鮮血有人類多?想讓世間萬古昌榮,長盛無衰,該殺的究竟是誰?”


    桃桃靜了靜:“你承認了?”


    林泉:“林泉被水鬼拉入水中溺死之後,我與他做了一個交易。我渡他往生,不用生生世世溺在水底受苦,他的身體與記憶歸我,雖然記憶有部分缺損,但足夠應付我在世間行走了。”


    風拂鈴鐺,叮叮作響,攪亂一室的安詳。


    “桃桃,我在等你殺我。”他語氣那樣平淡,仿佛在訴說天氣好壞這樣無關緊要的事,“藏靈身一旦覺醒,就會日夜受到侵擾,你一定恨極了邪祟,為什麽還不動手?”


    桃桃又想起夢中的身影:“所以,你到底是誰?”


    “很重要嗎?”


    “死後碑上總要留名。”


    林泉笑了,現在不該叫他林泉。


    “南宮。”他凝望著女孩的雙眸,“南宮塵。”


    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


    桃桃伸手到背後,按住桃夭的劍柄。


    很奇怪,與他相識不久,也不算熟絡,可許多記憶卻清晰地固留在腦海。


    ……


    “你的命是從神明手裏奪來的,就要這樣輕易丟棄在這裏嗎?”


    “明明渴望陪伴,卻怕付出信任得到苦果,所以幹脆不去信任。”


    “你不信有人會愛你,不信有人會不顧生死、無懼天命,賭上生生世世的輪回隻為來世間一趟守在你身邊……”


    “即使寡宿的孤星,也會有被月光照拂的一天。”


    “人間的霧已經彌漫起來了,可就算再濃再深的大霧,有些東西也掩藏不住。”


    ……


    他一眼就能看出她在解剖樓裏心存死意,知曉她渴望卻不敢和人接觸的孤獨。怎麽一個來路不明的邪祟,卻好像比她還要了解自己?


    可邪祟總歸是邪祟,她沒有忘記年幼時的種種,也不會忘記混沌塚的使命。


    桃桃忽略心中一瞬間萌生的不忍想法:“我不殺你,讓羅侯來。”


    “羅侯殺不死我。”南宮塵說,“凡人、靈師、邪祟,甚至是神明都不能奈何我,這世間能殺死我的人,從來都隻有一個。”


    桃桃:“我?為什麽?”


    南宮塵:“因為我的心,給了桃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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