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血宗發生暴亂的那天,封北獵終於找到了機會,他從修士混戰的宮殿裏逃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一地斷肢赤泥,任由漫天砍殺聲在自己身旁交錯鏗鏘,時不時濺下的法器血光穿透自己的身軀。他僅在手臂上卷著一件血跡斑駁的破舊麻袍,也不怕自己脖子上的咒枷會再次放出電光來威懾他,按照心中描摹了千百遍的地圖一路奔逃,終於撞開了山門外微薄的結界,在自由呼嘯的狂風中一躍而下。


    巨聲大作!


    他的身體砰然炸響成狂躁的風暴,可一抹烏黑的暗光還在其間不住若隱若現。他斷斷續續地尖嘯,從喉嚨中發出沙啞粗礪的吼叫,記憶的領土充斥著顛倒錯亂的混沌,無數閃電與烈火從黑暗的縫隙中劈裂天地,將一切都撕扯燃燒得四分五裂,在這個獨屬於封北獵的世界裏,他的咆哮渾如萬萬人齊聲震響的雷霆。這一刻,蘇雪禪無從得知他究竟做了什麽,也不甚明了他此刻心中的想法,唯在所有風波都平息下去之後,看到了封北獵赤身裸體,躺在一地咒枷崩碎的殘片中,旁邊癱著一堆破損的麻色外袍。


    那是他剛踏出村落時穿的衣服,也是他從家鄉帶出來的,唯一一個可以用來掛念的舊故。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他終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摸索著衣物的邊緣,笨拙地穿上了那件麻衣。這些年裏,他雖然忍受了許多不堪的待遇,經歷了無數非人的折磨,可他畢竟還是長高了。這件衣服,小時候穿著顯寬大,如今再披,下擺隻到他的小腿,更兼毛糙腥膩,上麵還沾著洗不淨的陳年血,他卻沒什麽好嫌棄的,在穿好後繼續赤腳走在滿地的鵝卵石上,踉蹌著緩慢前行。


    封北獵不知道這裏是哪裏,蘇雪禪就更不知道了,他原以為,在方才那場巨變裏,他是可以找到途徑,走出封北獵的記憶的,可任憑他用盡各種手段,就是沒有一點看到現實世界的跡象,眼看封北獵已經不知道要走到哪了,他也隻得跟上去,無奈而焦慮地打量四周。


    ……他這一走,就是足足三天。


    天空中的日輪和月輪交替下落,將或灼熱或清靈的光暈布滿大地,他漫無目的地擺著雙腿,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不知道自己屬於何方,隻有天地間的風聲嗚咽幽怨,不住迴蕩在他的身側,盪起他破碎襤褸的衣擺,好似在為他牽引方向。


    既然這樣,那就跟著風走吧。


    第四日的清晨,蘇雪禪終於跟著封北獵,在圓日東升的地平線上看見了些許人煙,此時,他已經赤腳在堅硬崎嶇的大地上不眠不休地走了三天三夜,腳底的肉磨破流血,傷處成痂,痂落結繭,繭再被漫長的路程磋磨得見血……等他走到這裏,支撐著身體的與其說是皮肉,倒不如說是兩隻血絲黏連的白骨。他總算在這裏停了下來,望著遠處連綿成一片的炊煙怔怔出神。


    「站住!」前方驀地傳來一陣金戈鱗甲的碰撞聲,從地平線的那邊遙遙出現數個影影綽綽的身影,旭日初升,四野明光燦爛,封北獵不得不仰起頭顱,眯著眼睛向前看去。


    蘇雪禪心頭狂跳,迎麵走來的幾個人身形高大,全都在胸膛上刺著漆黑如炎的鷙鳥與蠻牛,順著他們健碩隆起的肌肉一路流淌,恍若跳躍在他們周身的兇惡鬼魂。為首一人高鼻深目,輪廓深邃剛硬,眼瞳恰似兩泉赤紅的岩漿,熊熊侵略熾燙著目力所及的一切——


    ——天下兵主,九黎之王,蚩尤。


    乍一見到這命中注定的宿敵,即便知道自己此時置身於記憶,蘇雪禪還是不可避免地繃直了身體,胸口的烙印也若有若無地隱隱作痛。這時,蚩尤站定於封北獵的對麵,皺著眉頭,打量著麵前這名瘦弱的青年。


    「你是何人?」他用九黎語問道,聲音猶如原野上滾過的低沉悶雷,震響著眾人的耳廓,「為何站在九黎的領土上?」


    封北獵站在一條幹枯衰竭的血河中,徒勞地張了張口。


    四周的九黎士兵都在以疑惑戒備的眼神上下觀察他,其中不乏一絲暗含的震驚。眼前的男人衣不蔽體,渾身是血,露出的手肘、脖頸上布滿猙獰的傷痕,連腳掌下都隱約露出令人牙酸的骨白色,這樣一個人,在大日初升,嶄新的一天剛開始時站在九黎門前,總有種不祥的哀意撲麵而來。


    封北獵愣怔地凝視著這名天神般的男子,亦用九黎話小聲說了一句。


    蚩尤略一側頭,目帶疑問:「你說什麽?」


    「……救救我。」


    他的身軀終於頹然倒地,在一片黑暗裏與大地發出沉悶的相撞聲。


    蘇雪禪的視野也跟著陷在連綿的陰晦中,隻能聽見零星片語自封北獵的耳畔不斷傳來,嘈嘈雜雜,模糊得就像是暮色中暈開的雲彩,最後,是蚩尤的聲音穿透一切,響徹在整個世界:「治好他的傷,必要時,可以用我的血。」


    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醒來,蘇雪禪的視線也跟著明亮不少。看到封北獵睜眼看他,蚩尤望向他的神情居然包含了一絲無措。


    「你……」他清了清嗓子,才重新開口,「你感覺好些了嗎?」


    他沒有等到回答,因為封北獵早就不會說話了,除了「救救我」和「我要殺了你」是他內心最深重的渴望以外,其餘早就在肉體一次又一次的復原重生中被洗刷去了。


    望見他這副樣子,蚩尤的麵色忽然沉了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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