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雲知走出好幾步,又追上前去:「哎!」


    雲知回頭,站定,「你還想進去加倍處罰?」


    「不是。」寧適本來隻是想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家,他有接送轎車,又想起楚仙幼歆她們都騎單車,她多半也是,估計問了也是白問。


    見他沒下文,她眉頭一皺:「那還有事麽?」


    他一時不知說什麽好,脫口道:「要是以後姓傅的再欺負你,你就來告訴我,我在一班,坐靠窗的位置。」


    沒想到他會說起這個,她不由怔住。


    「你別多想,我就是……」寧適有點僵硬地抬起手,整了一下衣袖,「那個時候把你的腦袋給砸破了,答應要還你人情的……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欠別人的。」


    雲知原本微蹙的眉頭鬆開,揚起了一個笑,「好。不過這次你好心解圍,我還是要說聲謝謝的。」


    這是他頭一次看到長大的雲知對他笑的樣子。


    寧適有些慌亂的挪開眼,心跳無端快了兩拍。


    在病房裏,她對他怒目而視,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厲得像刀子,宛如一隻炸毛的小貓;在宴廳時,她不知因什麽而落淚,有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不是現在這樣,眼窩彎起好看的弧度,仿佛有光在眼波裏劃過一道漣漪,讓人看著,心裏也漾起笑意。


    那一年,小小的他在暗無天日的恐懼中看到的那一點兒光亮,就是這雙眼。


    「你、你還記不記得……」


    重新抬起頭,人已經走遠了。


    實際上,寧適猜錯了兩件事。


    雲知不會騎單車,她隻能走路上下課,而且,檢討書容易這種話,隻是說得輕巧。


    這夜預習完功課,她從大哥屋裏要來了宣紙和筆,發了好一會兒呆,著實不知這檢討書要從何下筆。


    雖說她今日去找沈一拂,主要是想為寧適求情,不說人家仗義出頭,就是滬澄的名額也是寧會長推薦,於情於理都不能坐視不理;但還有小部分理由是想探一探沈一拂的口風——涼州詞的事,與其擔心他多想,不如主動「坦誠」,所以以解釋事發經過為由,「順嘴」提及典故是從許音時那來說的,之後看他沒有反應,才鬆了一口氣。


    但是,在寧適進來之前他明明沒有罰她的用意,為什麽突然要她也寫一份檢討呢?


    與此同時,忙碌了一整天的沈教授兼沈校長,一回到大南大學的校舍裏,就將公文包放下,任憑自己陷進黑色的皮沙發中,閉目歇息了好一會兒。


    牆上的掛鍾從一刻走到了三刻,仿佛是攢回了那麽一點兒精神氣,沈一拂慢慢睜開眼,撐起身換了一身棉質的睡衣,洗晾後才姍姍踱回臥房。


    饒是一廳一臥,校舍的房子依舊侷促,不到八平方的臥室,桌子與床是緊挨在一起的,窗台兩邊的牆壁上嵌著四五個小書架,所有書籍都擺的齊齊整整,書桌倒是幹淨,除了一盞檯燈、一個梨花木筆筒、一台電話外,隻倒放著一個相框。


    沈一拂從公文包裏取出厚厚兩疊實驗室的材料,坐下翻開,開始執筆批註。不知是不是太過疲憊,注意力始終難以集中,他索性將筆放下,拇指捏了捏鼻樑,閉著眼,腦海裏回想著早上白石在走廊說過的話。


    「稱張之洞為張香帥也不足為奇,但她每每提及慈禧太後,喚之『老佛爺』,倒像是擺足了老說書的架勢,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


    老佛爺。


    對於現在的人而言如聽戲文的三個字,卻是小時候最慣聽到的。父輩們對慈禧太後又敬又怕,不許孩子們隨意提及,以免說錯了話觸了她老人家的黴頭;但妘婛不同,她打出生起就深得太後喜愛,在他的一部分童年印象裏,什麽「老佛爺今日賞我一個祖母綠墜子」,「老佛爺誇我繡工又精進啦」,似乎都是從她口中聽到的。


    這種想法甫一冒出,像是築了十幾年密不透風的心牆,突如其來裂開了一個小縫隙,有輕風滲了進來,讓人忍不住駐足於此,不舍填補。


    明知是捕風捉影,明知是無稽之談。


    他掀開桌上的相框,是一張灰白色的老相片。


    相片的女孩梳著簡單的小兩把頭,一身旗裝落落大方。


    他記憶猶新,那是湘妃色的底、海棠紅的坎肩,少女明明年齡尚輕,稚氣未脫,也足以好看到吸引將軍府中所有賓客的目光;她微微抬頭望著身旁的少年,少年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肩頭,笑容略顯青澀。


    那天本是他十四歲的生日,京中許多權貴都來將軍府赴宴。殊不知那時,南北兩方的名醫都對他的心髒疾病束手無策,父親已決定送他去美利堅動手術,母親是守舊的婦道人家,若知真相必然不會同意,隻能稱說是留學。


    他不知那是否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次生日,當遠遠的看五格格於人群中那般明麗動人,他不敢上前,於是尋隙溜走,獨自坐在後院的樹下黯然傷懷。


    想不到她眼尖,跟了上來。


    「為什麽一個人在這兒?」她問。


    他有些失措的站起身,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一見她就嘴鈍的毛病仍然未改:「乘,涼。」


    「哦。」許久未見,她也有些不知聊什麽,「我聽說你就要去美利堅讀書了?」


    「嗯……」


    「那,讀多久?什麽時候回來?」


    讀多久,他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他也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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