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步法極輕極快,向外躥出幾步就將兔子提在手中,鍾妙看得有趣,也跟著出來。


    那兔子在他手中呆得如假的一般,若不是鼻翼還在快速扇動,看著倒像是個玩偶。


    鍾妙湊過來一看,笑了。


    “你怎麽運氣這樣好?偏偏抓住了它,”她說著指了指兔子胸口的毛團,小小一團猩紅毛發藏在裏頭,看著如同心髒一般,“這是有了配偶的雪兔,這種兔子一生隻認準一個伴侶,若是殺了這個,另一個也活不成了。左右也不缺這口吃的,放了吧。”


    顧昭聽她這樣說,沉默著將雪兔放回雪地,那兔子呆滯了片刻,聳聳鼻子,忽然使勁一蹬腿,眨眼間就消失在雪地裏。


    鍾妙望著那兔子一溜煙跑走,回頭看他,含笑道:“怎麽啦?若是想要兔子,一會兒咱們再逮隻沒伴兒的。回去路上還能碰上駝鹿與熊,總不會讓你空著手餓肚子。”


    顧昭搖搖頭:“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裏還要師尊這樣哄著。”


    他心中卻想——倘若世上當真存在什麽神明,願祂仁慈,願祂聽聞,知我愛重您亦如此,肯輕輕將您放下,護您一生無恙。


    “仁慈的神明”耳根一燒,踢了踢腳下的雪層,忽然提議道:“你小時候堆過雪人沒有?不如我們堆雪人吧!”


    顧昭自然沒堆過,他見鍾妙堆得開心,自己也跟在後頭默默幫她團起雪球,見她堆起個瘦瘦高高的身子,又捏出個歪歪扭扭的鼻子,還非要用靈火烤出根冰淩插在雪人手中說是長空劍。


    鍾妙回頭一望,卻見顧昭手中捧著個小雪人。


    顧昭彎下腰認認真真將小雪人放在大雪人旁,還用法陣畫出個圈。


    “這樣我就能一直與師尊肩並肩站在一處了。”


    鍾妙實在拿不準應當回什麽話,若是換了分神撒嬌耍賴還好,她大可以直接擺出副冷硬神情。但這是平常狀態的顧昭——弟子想與師父肩並肩,這能算什麽過錯?何況他這幾日態度恭敬得當,鍾妙也抓不住什麽由頭拒絕。


    他們默默在雪地裏呆了片刻,忽然一陣微風,紛紛揚揚落下雪粉。


    鍾妙回頭看去,卻見顧昭眉眼彎彎,看著心情頗好,一時心中好笑。


    “之前沒見過麽?我倒不知你這麽喜歡下雪。”


    顧昭搖了搖頭,微微笑著。


    “師尊,您瞧,我們都白了頭發。”


    作者有話說:


    倔強妙妙永不認輸.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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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北冥有魚


    鍾妙摸了把發頂,又笑著轉頭去看他。


    到底是天生的好相貌,旁人若是裹著這麽層厚重冬衣還淋了雪,難免要顯得狼狽。穿在顧昭身上,卻越發襯出他眉眼深邃,此時用一雙點漆似的眸子直直望著她,仿佛盼望她能順著眼睛一路看進心裏。


    從前教養他的時候隻知道這孩子心思深,做什麽都愛藏了七分在心裏,卻不料有一日他當真坦蕩起來,竟這樣令人難以招架。


    鍾妙行走數百年從未畏懼過什麽刀槍棍棒,如今對著這雙眼睛卻意外生了逃避的心思,匆匆抓出句話來。


    “說起來,你當初怎麽會想到做正道魁首?”


    顧昭本就沒盼望能得到什麽答複,當即從善如流換了話題:“倒也沒什麽特別的原由,隻是忽然想通了些事情。”


    百年前,中州。


    雖說世家為禍中州多年,但到底構建了套以白玉京為樞紐的地下秩序。一朝垮塌,能不能改天換地有番新麵貌還兩說,從前受白玉京管束的魑魅魍魎卻徹底脫開枷鎖。


    戰後本就百廢待興,如今又有這麽群貨色在其中攪風攪雨,平民百姓的日子一時間竟比當初世家在時還難過許多。


    那是鍾妙離開的第二年。


    顧昭脫離秘境後,隻覺天下再無可歸之處,幹脆混在散修中四處飄蕩。


    他本就天賦出眾,又悍不畏死,很快打出名聲。來找他的勢力不少,然而許諾的都是些毫無意義的功名利祿,倒還不如就這麽渾渾噩噩地湊合。


    被陸和鈴找到時,顧昭已有大半年未曾開口說話。


    陸和鈴打量著他一身狼狽,皺眉道:“你好歹也是妙妙唯一的徒弟,怎麽自甘墮落到這個地步?”


    顧昭悶頭擦劍,充耳不聞。


    陸和鈴不知廢了多大功夫才將人找到,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更是心中火起:“你師父從前總同我說你百般好,如今我看來卻是未必,但願她在天上看不見,否則不知該多寒心!”


    顧昭卻被這句紮得渾身一抖。


    “那也該是她親自同我說這句!她已經死了!你不明白嗎?!”


    陸和鈴冷眼看他:“是,她是走了,但她救下的蒼生還在,我見你也長了雙眼睛,不如睜開看看當今是什麽世道!”


    她劈頭蓋臉罵完,也懶得廢話,從儲物袋中掏出把劍砸過去:“你師父從前托我做的,說祝你金丹大成,早日做個正道棟梁!你若想辜負她的心意我也不管,別糟蹋了這把好劍!”


    顧昭瞪著那把劍,幾次恨得想幹脆折斷,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好不容易下決心收在儲物袋最深處,睡前又總要拿出來抱在懷裏。


    許多年裏,他行走過城池與荒原,見孩童流離失所,見散修艱難求生。


    不知從何時起,顧昭在每一張陌生的臉上都望見了鍾妙的影子。


    從前師父在街頭討生活時,是不是也這樣忍過餓,受過凍,遭人驅趕,與天搏命?


    於是十年後仙盟落成,學堂撫養孤兒,有能力的散修被收編為巡查使,每年都有固定的隊伍深入民間清繳魔修與邪祟。


    顧昭輕聲道:“我隻是想著,若師尊尚在,應當也樂意見到這樣的世間,並不算有什麽功勞。”


    鍾妙卻搖了搖頭:“世上心有執念的人有許多,真正能達成的卻不足十之一二,阿昭,我一直以你為傲。”


    他們眺望著冰原的盡頭,忽然見海天交接處掀起巨浪。


    那是極寬廣的一片深藍,如洪流衝破雲層,無邊無垠,仿佛能將天地環抱。


    海水裹挾著衝向天空,又紛紛如暴雨砸落,整片雪原都回蕩著空靈悠遠的低鳴。


    尾鰭拍擊海浪,掙脫出一聲清越鳥啼。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而後乃今將圖南*。


    雲海翻滾,隨著鯤鵬的最後一葉尾羽消失在天際,極北之地的白晝也走到了盡頭。


    師徒二人仰望著浩瀚星空,一時默然無語。


    半晌,鍾妙笑道:“倒讓我想起些小時候的事——別見你師祖看著嚴肅,從前也愛拿些謊話哄人,還騙我說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顧昭想起柳岐山每次麵對他的臉色,實在很難想象這樣一個男人說出這種話的場景。


    “那時我的一個小朋友死了……我還是個少年,她卻已能稱為‘知天命’。你師祖見我難過,特特說來哄我。”


    鍾妙笑了一聲:“誰知他從哪對凡人父母那兒聽來的。我當然不信,一個勁喊:‘師父騙人,我分明看見她魂魄消散在天地間了!’”


    顧昭聽著,仿佛能看見當年小小的鍾妙,倔著臉,寧願抹眼淚也不信謊言。


    “但後來我想,或許師父當年並不是這個意思,”鍾妙看著他,眼神柔和,“阿昭,我們在意過的人永遠不會真正離去,就算不能再說相同的話語,仍然能在仰頭時望見,就像星星一樣。”


    “世上有許多星星,你不要害怕。”


    “但弟子的夜空裏沒有星星,師尊,”顧昭低聲回答,“弟子駑鈍,隻能看見唯一的月亮。”


    隨著最後一顆爬上夜空,漫天星辰忽然融化為銀白雨水墜落。


    無根水隻能以手掌接取,若是落在地上,轉瞬間就化作鴿子飛走。


    鍾妙接了滿滿一懷,隻是向他笑道。


    “走吧,我們先回江南。”


    自上一次與長老院公然翻臉,陸和鈴幹脆帶著勢力撤回江南。


    江南一派與各大宗門本就矛盾重重,之前不過是礙於種種原因勉強做個麵上光,如今既然已經把話說開,誰都不會天真到認為一紙盟約能當真產生什麽約束。


    那群暗探也叫陸和鈴一道帶了回來——若說一開始長老院還看在香火情的份上有些憐憫,如今卻已將他們視作擂台上的靶子,不死不行。


    她有心在天下人麵前給長老院響亮一耳光,自然不會給他們下手的機會,如今都放在妙音坊內修養。


    鍾妙打小來妙音坊來慣了,陸和鈴還專門為她留了院子,回這兒就像回自己家一般熟悉。


    顧昭卻不能這樣隨隨便便就向裏走,他如今明麵上的身份是正道魁首,妙音坊自然要端出對待魁首的禮節來迎他,隻好留在前廳同長老們說些套話。


    鍾妙一路順著小路摸到後花園,陸和鈴果然正坐在那兒等她,手中還拿著塊玉符在看。


    見她來了,陸和鈴寫完最後幾筆,伸手捏了捏後頸。


    “可算把你盼來了,極北之地好玩嗎?”


    他們當年念書的時候,也有個三人小團體。


    鍾妙一言不合當即動手,周旭看不順眼就要挑事,陸和鈴帶著這倆人形炮仗,過早體會了育兒的艱辛。


    但就這倆小混蛋,是陸和鈴一生中難得的好友。


    她自小在爭權奪勢間受慣了冷眼,本以為來了育賢堂也要聽些風言風語,誰成想冒出這倆活寶,麵上看不出什麽,背地裏按著名單挨個將人拖出來揍。


    不會再有這樣的少年時了。


    陸和鈴將玉符拋給侍女,笑盈盈地站起來。


    “走吧,帶你看個好東西。”


    妙音坊位於江南十九城腹地,乃是一座城中之城,臨山傍水,又因前代坊主的喜好,種了不少荷花。


    前坊主去世後,謝家幾次三番想換個花樣,如今到底被陸和鈴種回來,已經擁擁簇簇開了一池子。


    兩人攜手登上小舟,一撐船篙蕩進蓮花深處。


    陸和鈴取出壺酒來,淺淺斟了兩杯。


    鍾妙一聞就知是好酒,她驚到:“不對!不對!你往常不許我喝的,今天是怎麽了?”


    陸和鈴看著她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一時也不知是羨慕好,還是頭疼好。


    “我真不知你是怎麽行走這些年的!妙妙,你腦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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