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將怒道:“不知道將軍重傷在身不能下床嗎?”


    “可是……可是夫人也來了,在府衙門前,被百姓劫持了!”


    “什麽?”


    付朝生與副將兩人來到府衙門前,隻見群情激奮的百姓將嫣然圍在中間,而百姓中間的嫣然服下的易容丹失了效果,顯出了原型。


    “看啊,這就是萬俟錚的夫人,他的夫人也是妖!”


    “殺了她!快!殺了她!”


    “萬俟錚呢?出來!”


    “住手!”副將怒道:“都活膩了嗎敢在府衙門前鬧事,都給我讓開!”


    有紅了眼的男子將手中的刀橫在嫣然頸下,惡狠狠看著副將,“從前萬俟將軍帶領士兵殺了我的夫人,如今萬俟將軍的夫人也是妖,難道不該殺嗎?”


    副將咬牙切齒:“她不是妖!”


    “為何不是妖,你看看她,她有尾巴,人有尾巴嗎?這半人半妖的模樣,不是妖是什麽?你說,是什麽!”


    這話,是當初他們斬殺那些半人半妖百姓時說的話,如今,卻一字不漏的還給了他們。


    “你若不信我的話,這位是付仙君,他的話……”


    男子一字一句說道:“當初付仙君也說我夫人不是妖,你們信了嗎!”


    被男子挾持在手的嫣然臉色蒼白,“別管我,我……”


    “住……住手!”一個虛弱的聲音從府衙門口傳了出來。


    幾人往後望去,隻見萬俟錚上身□□,隻披著一件外衣便出來了,看著被男子挾持在手的嫣然,沉聲道:“不是妖,從前被我誅殺的百姓,是中了妖邪的毒才會變成半人半妖的模樣。”


    萬俟錚如此一說,四周的百姓群情激奮。


    “你既然知道我兒子不是妖,為什麽非要殺了他!”


    “我夫人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你為什麽要殺我夫人,為什麽!”


    萬俟錚忍著劇痛一步步走向百姓,至台階前雙腿屈膝跪了下去,“往日種種是我的錯,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錦官城,大家若有任何不滿,我萬俟錚可以以死謝罪,但我夫人是無辜的,還請諸位放過我夫人。”


    一語畢,他俯身磕了下去。


    “你的夫人是無辜的,難道我的夫人就不是無辜的嗎!你讓我放過你的夫人,我求你放過我的夫人時,你為何不放過她!”男子手中的刀微微顫抖,他是個書生,有著滿腹經綸和善解人意的夫人,如今,他卻提起了刀,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過眼雲煙。


    “萬俟錚,我不殺你,但你的夫人是妖,你是要親手殺了這隻妖,還是我來幫你?”


    萬俟錚抬頭,滿目猙獰望著他,“你敢!”


    嫣然含淚望著萬俟錚,突然釋懷般笑了。


    自她發現自己懷孕之後,便時常半夜從噩夢中驚醒,千奇百怪的夢境她記不清是什麽了,但每次將她從噩夢中驚醒的,是那柄插進萬俟錚胸膛的長劍。


    從前,不知道錦官城中的半人半妖的百姓是被妖氣入侵所致是真,後來,知道錦官城中的半人半妖的百姓是被妖氣入侵所致也是真的。


    她知道,隻要萬俟錚繼續誅殺那些無辜的百姓,終會有這麽一天的。


    等到一切安然結束,被蒙在鼓裏的百姓回過神來,知曉了所有的真相,他們不會感激萬俟錚為了保住錦官城所做的一切努力,那些被萬俟錚誅殺的百姓的親人,會將從前不敢發出的怒火盡數向他發泄,隻要萬俟錚還活著一天,他們就會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將他挫骨揚灰!


    萬俟錚必將為他劍下冤魂得到報應。


    但她沒想到報應會來得如此之快,亦或許冥冥之中一切都已經注定好了,在她懇求仙君賜給她那顆易容丹時就有了今天的下場,鐵麵無私誅殺妖魔的將軍,怎麽會有一個半人半妖的夫人?又怎麽會對自己半人半妖的夫人手下留情?


    若不殺了他半人半妖的夫人,從前那些被他斬殺的百姓豈不是都成了笑話?如何能服眾?


    既然終有一人要為他劍下亡魂付出代價,隻能是自己。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作孽太多是會有報應的,將軍,你的報應我替你還。”


    她手握著男子的刀,狠狠劃破自己的頸脖。


    鮮血四濺,她仿佛看到錦官城外,那個騎著黑馬,為她射下一隻大雁作為聘禮的少年將軍朝她飛馳而來,經過她身邊時將她拉上馬,帶她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


    萬俟錚將她抱在懷裏,曾經那位抱著孩子的母親崩潰大喊的話再次回蕩在耳邊。


    ——“將軍,難道你就沒有父母妻兒嗎?”


    ——“若我的父母妻兒是妖,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他想起嫣然曾經說過的話。


    “將軍,你殺了這麽多人,男子,婦人,小孩,你就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這些你殺過的人,做過的孽,會不會報應在我身上,報應在孩子身上。”


    “這就是你說的報應嗎?”擁抱著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他抬頭望著四周氣勢洶洶的百姓,一字一句道:“或許我做錯了,但我從不後悔我所做的一切,也從不為我劍下誅殺的百姓而後悔,若你們有朝一日能殺我,那我等著你們。”


    第48章


    翌日一早, 蒹葭與陸仙君啟程之際,整個錦官城白紙紛飛,燭火不熄, 無數穿著孝服的百姓扶棺出殯,哭聲遍野。


    殘垣斷壁的屋舍有百姓艱難扶起家中的桌子,孤身一人獨自站在一片廢墟中茫然望向四周。


    人間每座城池雖有護城大陣, 但自千年前跨越飛升之境的仙君以身殉山後,妖物都被禁錮在不周山之中, 已相安無事千百年了。


    錦官城經此一難,竟如此不堪一擊。


    若妖王真拿到了能破除不周山封印的山河洛書,人間必將大亂。


    在錦官城沒有找到夫君的蒹葭心中還惦記著陸吾,猜測陸吾沒有跟隨付朝生幾人來到錦官城,隻怕早已回了金陵。


    幾人至城門口, 陸仙君看著微微出神的蒹葭,問道:“不知仙君此後要去往何處?”


    蒹葭笑道:“我自由自在慣了, 天南地北向來隨心所欲,我也不知要去往何處。”


    “既然仙君不知去往何處, 何不與我們一同前行?”


    蒹葭一愣。


    琳琅興致勃勃:“對啊仙君,反正你也不知道去哪,不如同我們一塊去長安。”


    蒹葭連連搖頭,“不了, 在幽州城與你們相遇結果幽州城妖魔作祟, 在錦官城相遇,錦官城差點被滅城,長安乃王城, 為保長安平安, 我還是不去湊那個熱鬧了。”


    說完, 對幾人拱手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各位,相逢於錦官城是緣分,今日就在此處別過,山高水長,大家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蒹葭轉身瀟灑離開。


    看著蒹葭離開的背影,陸仙君陷入沉思。


    “師叔,怎麽了?”


    陸仙君回神,搖頭,“沒什麽,錦官城之事既然已經了結,那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便前往長安。”


    “是。”


    “另外,昨日萬俟錚的夫人自盡之時,你也在?”陸仙君這話是對付朝生說的。


    付朝生坦然道:“啟稟師叔,我當時確實在。”


    陸仙君沉默望著付朝生許久,但最終還是什麽也不曾說。


    將軍府大門緊閉,府門外的台階上滿是白紙,白色燈籠高高懸掛,將軍府的牌匾搖搖欲墜,門可羅雀,整座將軍府出奇的安靜。


    大堂內放著一張棺木,棺木前的案桌上兩根白燭燃燒著。


    萬俟錚站在棺木前,看著躺在棺木中安然入睡般的嫣然,默然不語。


    不知站了多久,將軍府的大門被人推開,趙老爺提著劍從府外走進,怒目朝萬俟錚走來,“萬俟錚!你還我女兒!”


    那一劍是衝著萬俟錚的命去的,卻被身側的副將一把死死攔住。


    “趙老爺,您冷靜一點!”


    “冷靜?你讓我怎麽冷靜!”趙老爺目眥盡裂,他指著棺木裏躺著的人,“這裏麵躺著的是我的女兒!萬俟錚!我把我女兒嫁給你,為你操持家務,為你生兒育女,你卻連她的命都保不住,若我早知道會有今天,我絕不允許她嫁給你!”


    萬俟錚臉色蒼白,雙唇開裂毫無血色,眼神木然望向趙老爺,“嶽父大人。”


    “你閉嘴!你不配這麽叫我!”趙老爺雙手顫抖指著他,極盡後悔,“若非你對那些百姓趕盡殺絕,他們又怎麽會害死我的嫣然,你做的孽,為什麽要報應到我的女兒身上!你知不知道,她懷孕了!她懷了你的孩子!”


    懷孕二字如同一擊悶雷在萬俟錚頭頂炸響,他恍惚看著趙老爺,“你說……什麽?”


    “報應,都是報應啊!我可憐的外孫,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我告訴我,我的嫣然因為你而死,我不可能把她留在你的將軍府,我要把她帶回去。”


    萬俟錚耳邊嗡得一聲,世間萬物倏然安靜了下來,他仿佛什麽都聽不見了,愣神地望著棺木中的嫣然,突然想起許久之前,他因為忙於政務久未歸家,嫣然派人送吃食來府衙,他決定暫時放下手上要務回府看看嫣然的那一晚。


    那一晚,嫣然似乎有什麽話要對他說。


    所以當時,嫣然就懷孕了是嗎?


    副將看他臉色難看,傷勢嚴重的身體搖搖欲墜,一把扶起癱軟在地上的趙老爺,強行將人扶了出去。


    一股不知名的陰風從外席卷而來,案桌上的白色蠟燭火焰劇烈晃動,繼而恢複原狀。


    陰鬱邪惡的魔氣環繞在他身側,低聲呢喃道:“不被外人理解,但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更多的百姓能活下來,然而你所做的努力卻被人誤解,仇視,愚昧的百姓他們目光狹隘,自私自利,他們甚至還想殺你泄憤,錦官城是你拿命守護的地方,可如今他們卻想將你驅逐,萬俟將軍,如今你看著你的花容月貌般的夫人,還有你夫人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值得嗎?”


    萬俟錚置若罔聞。


    那縷魔氣繞至他耳邊,用著足以蠱惑人心的聲音低聲引誘道:“我可以讓你的夫人,和你夫人肚子裏的孩子活過來。”


    毫無反應的萬俟錚撫在棺木上的手指輕動,一瞬不瞬的眼睛望向一側,“你、說、什、麽?”


    “我說,我可以讓你的夫人,和你夫人肚子裏的孩子活過來,讓你一家享盡天倫之樂。”


    有風呼嘯而至,將棺木前桌案上的白色蠟燭猛地吹滅。


    萬俟錚回過神來舉目四望,偌大的前廳隻餘他一個人。


    ——


    蒹葭日夜兼程,終於在翌日一早趕回了金陵小院。


    站在門外,她推開門的手頓在當場,明明在錦官城不過幾日,卻如一日三秋般之久,如今近鄉情怯,竟不敢推開眼前這扇門。


    她回頭從百寶袋中拿出銅鏡自己照了照,確定沒有任何破綻後才一把推開小院的門。


    院中陸吾正躬身給團子添食,聽聞動靜抬頭望向蒹葭,“回來了?”


    或許是在錦官城差點身死道消,如今見著陸吾,蒹葭是分外有所感觸,心頭微顫,鼻尖一酸,快步上前緊緊摟著陸吾的腰,埋頭在他胸前,悶聲道:“夫君,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


    陸吾輕撫她後背,用著不太擅長的語氣說道:“我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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