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虛境乃是幽澤深處的隱蔽秘境, 是玄靈派最有名的禁閉之地。


    其中靈氣充沛,混著些許至純的幽澤之氣,可壓製世間一切魔氣, 若是魔修,一旦被關在裏麵, 便可能魔氣衰竭而死, 即便是是正道修士, 在裏麵都難免痛苦不堪。


    白秋被奪走了玉佩和玉簡,被鎖鏈捆著雙手雙腳,被迫泡在廣虛境的寒池中。


    她與青燁日夜在一起, 身上染了不少他的魔氣,一旦進入此處, 便感覺這裏濃鬱的氣息侵蝕著五髒六腑, 恨不得將她身上的血液全都抽幹淨。


    白秋感覺四肢抽筋一樣地疼, 在寒池裏拚命掙紮著,手腳上的鐵鏈嘩啦啦作響, 卻絲毫不能從裏麵爬出來。


    疼,極疼。


    疼得魂魄都要裂開了一樣, 恨不得活活疼死過去。


    額上全是冷汗,四肢凍得快要失去知覺。


    白秋臉色蒼白地趴在池邊, 她在這個世界活了十幾年, 即使受過無數委屈, 卻也從未挨過這樣的懲罰, 這一痛幾乎讓她差點哭出來,可她死死咬著牙根,將舌頭咬出了血,也不肯流一滴眼淚。


    她不會讓那些人得意的。


    痛到極致之時, 甚至好像昏死了過去,可疼痛讓她又不能徹底失去意識,意識如雲海一線,在即將溺斃的痛苦中掙紮。


    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昏昏沉沉,抓著鐵鏈,腦海中驀地浮現一縷奇怪的景象。


    在這個寒池裏,她抓著鐵鏈拚命掙紮,身上湧動著無數的魔氣,她在哭泣,在慘叫,在求饒,寒池上彌漫著血水,她企圖咬舌自盡,卻無法死去。


    痛苦,又崩潰到了極點,恨意和絕望充斥著心髒,眼睛裏泛著血紅,恨不得殺了所有人。


    疼已經不知道是來自記憶中,還是來自身體上的痛。


    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


    甚至看不清水麵上有沒有飄著自己的血。


    白秋一動不動地掛在鎖鏈上,手腳輕微地抽搐著,就在此時,一股暖流自頭頂傳來,讓她身上的疼痛微微減輕。


    白秋清醒一分,有了一絲力氣,艱難地抬頭,看到麵前出現一雙雲紋白靴,微微往上,露出熟悉的那張臉。


    “宋師……兄……”她動了動唇。


    宋顏站在寒池邊,將手從她頭頂挪開,歎道:“師妹。”


    “師妹,今日你受苦了。”宋顏在她麵前蹲下,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手指幹燥而溫暖。


    白秋記得這一絲溫暖,當年她還那麽小,也是少年蹲在她麵前,給了她溫暖的食物,把她牽回了靈雲宗。


    白秋一直覺得師兄是很好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是壞人,可她又憑什麽受這份苦?


    她眼神不甘,宋顏也知道她的委屈,但他低聲道:“師妹,魔就是魔,不管這個魔待你如何,他都是魔。”


    “他待旁人殘暴,視人命如草芥,世間一切都宛若他的玩物,哪日他若對你膩了,也能隨時殺了你。”


    白秋抿唇不語,眼睛裏寫滿了倔強。


    宋顏柔聲道:“所以,你莫要再跟在他身邊,等過幾日,師兄為你說情,讓玄靈派放了你。然後師兄便帶你離開,遠離這一切。”


    白秋張了張嘴,啞聲道:“我喜歡他。”


    宋顏微微一怔,久久地盯著她,驚疑不定,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喜歡上衡暝君了?!”宋顏驀地起身,來回踱步幾回,又轉身看著她,沉聲道:“師妹,師兄知道,你自小吃了許多苦頭,旁人待你不好,你便極為重視待你好之人。”


    “可你要想清楚,他待你好,未必是情是愛,你喜歡他,也未必是真正的喜歡。”


    “你或許,隻是渴望有人待你好。”宋顏重新蹲下來,注視著她,低聲道:“師兄也真心待你好,隻是這些年來不曾多照顧你。”


    “師兄還記得你小時候,也曾和師兄開玩笑,說師兄這樣好,何不將道侶的位置留給你,莫要便宜了旁人……”


    “師兄今後,也能待你更好。”


    宋顏溫柔地按著她的肩,盯著她的眼睛,如蠱惑一般,一字一句,耐心地哄著她。


    白秋垂下眼。


    不管他怎麽說,她都是堅定的。


    小時候的玩笑話,半真半假,也許她曾經依賴過師兄,可對他,她隻有感激和敬重。


    她堅定地搖頭,慢慢將肩,從他的手下抽離開。


    “不一樣。”


    麵對青燁時,她想親吻他,抱著他,想與他成為世上最親密之人。


    “我隻要他。”


    那日她想逃離他身邊,如今她想和他在一起,她就是這麽不能審時度勢,就是如此倔強,如此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從前她因他是魔而不信他,但隻要信了他,她就會堅定地走下去。


    宋顏沒想到她還是如此倔強,怔在原地,僵在半空中的手,慢慢緊捏成拳。


    他無奈地搖頭。


    “罷了,你若不死心,便讓你親眼看看……”


    宋顏拿出袖中的窺靈鏡,驀地拂袖,麵前便呈現出另一處的景象,畫麵中的白衣女子,正是唐棠。


    唐棠正站在玄靈派的山門入口處,笑盈盈地與身邊的人說著什麽。


    宋顏說:“江兄說她才是衡暝君千年來的執念,你便看著,她若去找那魔頭,他會不會為了她拋棄你。”


    白秋緊緊咬住下唇,死死地盯著窺靈鏡中的人。


    她倔強道:“不會的。”


    一定不會的。


    青燁得知白秋被抓走的那一刻,整個魔域已沒有她的氣息。


    他療傷時一貫封閉五感,不聽不看,小白那般在意他身上的傷,為此忙活了這麽多日,他雖表麵上不太配合,有些嫌棄的樣子,但療傷之時,也不再如從前那般敷衍。


    結束療傷的刹那,他將神識鋪展開來,有點兒想看看小白在做什麽。


    什麽都沒看見。


    他看到無數受傷或死亡的魔修,仿佛剛剛經曆一場大戰,連玄猙的臉色都極為難看。


    小白不在。


    青燁一步步走出去,走到了外麵,黑袍迎著風獵獵作響,強大的魔氣瞬間籠罩了整個天照城,天色暗了下來,昭示了他滔天的憤怒。


    玄猙慌亂地跪在他的麵前,低聲道:“是、是玄靈派的人幻化成白禾的模樣,將白秋姑娘抓走,此人似乎是合體期的修為,屬下被他攔住,沒能救下她……”


    話音一落,便被地底鑽出的藤蔓死死地扼住脖子,玄猙一瞬間感受到了瀕死的滋味,身後那些惶恐的魔修們見魔君受到如此懲罰,俱嚇得肝膽欲裂。


    玄猙即將失去意識的刹那,藤蔓鬆開了他的脖子,新鮮的空氣湧入了肺裏,玄猙喘息著,又慘叫一聲。


    他被硬生生斬斷了一條手臂。


    青燁漠然道:“在生出新的手臂之前,我不想再看到你。”


    “屬下這便去領罰。”從未見過如此盛怒的主人,能保住命,玄猙便已算慶幸萬分,他捂著斷裂的手臂,忍著劇痛化為了那條巨大的蟒蛇,蜿蜒著離開。


    青燁站在原地,轉身看向玄靈派的方向,冷笑一聲。


    火鳳凰再次衝出了魔域,這一次全然不如上次那般閑適自如,火焰席卷之處,無論是凡間還是各大宗門,所過之處皆化為一片燃燒的火海,整個人間成了一片煉獄。


    天色陰翳,陽光被黑雲遮蔽,火光卻映亮了整個天空,混著無數的慘叫聲。


    眾所周知,衡暝君入魔之後,變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冷血殘暴,毫無理智,沒有正常人的情感,能將所有人拖入地獄,不計任何代價,唯一一個避開他的方式,便是小心翼翼地哄著他,不要招惹他。


    更別提徹底惹怒他。


    青燁陰沉冷戾的嗓音,緩慢地響徹在整個玄靈派的上空。


    ——“從我身邊抓人,我今日必滅了整個玄靈派。”


    ——“立刻給我放了她。”


    火鳳凰圍著玄靈派的上空盤旋,發出清越的鳳鳴,火焰如同墜落的流星,砸在無數的屋脊之上,點燃了一片火海。


    青燁站在虛空之中,雙眸猩紅,翻騰著血氣,廣闊的神識覆蓋千裏,卻捕捉不到任何熟悉的氣息。


    ……不對。


    有一縷熟悉的氣息,極為微弱。


    青燁驀地往下掠去,衣袂在空中劃過一道黑色的暗影。


    一個白衣女子背對著他,站在山門處,背影極為熟悉。


    青燁懸起的心這才落了下來。


    還好,她沒出事,若他們敢對小白動手,青燁今日必然屠盡所有人,他千年來未曾真正大開殺戒,如今頭一次差點失去理智。


    青燁微微斂眸,一步步走了過去,習慣性地伸手拉她。


    “青燁。”女子轉過身來。


    唐棠自從感受到那股蠻橫的氣息靠近自己之時,便開始緊張起來,她還記得師兄交給自己的一切,還記得前塵珠裏麵記錄的畫麵。


    她反複告訴自己,這個人,是她前世親手養大的小青藤,她是他愛的人。


    她是他的執念,他不會傷害她的。


    唐棠溫柔地凝視著麵前的人,明顯看到麵前的人微微一僵,目光陡然冷了下去。


    “你是誰?”他皺起眉。


    唐棠心跳極快,努力堆起一抹燦爛的笑容來,“青燁,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唐棠啊。”


    “千年前我的名字就叫唐棠,隻是那時,我是一個女魔修,是我將你養大的,你忘記了嗎?”


    她試探地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前塵珠裏,她前世也喜歡這樣拉著化形的他,他不喜歡被別人觸碰,卻總是給她拉的。


    甚至會主動讓她牽住他。


    唐棠握住指尖冰涼的衣料,見他盯著自己沒動,似乎被觸動了某些記憶,微微鬆了一口氣。


    她又試探著去牽他的手。


    白秋暈了又醒過來,但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麵前都是這個唐棠的畫麵。


    唐棠和她不一樣,唐棠生於最強盛的玄靈派,有師兄和師尊疼愛,活得無憂無慮,像個快樂的小公主。而她白秋,自小顛沛流離,後來成了外門弟子,又被人利用,跌跌撞撞至今。


    青燁對她來說,仿佛成了救命稻草。


    她看到唐棠抓住青燁的衣袖的刹那,便吐出一口血來。


    她急火攻心,昏死過去,這一昏迷,又似乎看到了什麽畫麵。


    她看到自己泡在溫泉之中,溫泉溫暖舒適,熱氣暈得她臉頰通紅,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那條小藤蔓長大些許,便膽子大了不少,還有些淘氣,時不時趁著她不注意,悄悄遛下架子,還會到處搗亂,不是弄倒椅子,就是打翻她的東西,比養貓還麻煩。


    她猜,它定是個男孩子,否則怎會如此淘氣。


    那日她睡著,小藤蔓悄悄爬了過來,然後趁機鑽進了水裏,纏上了她的腰肢,還悄悄地蹭她柔軟的胸口。


    白秋一個激靈醒了,發現這藤蔓在做什麽時,嚇得尖叫一聲。


    “你這色藤!”她氣急敗壞地抓住藤蔓,它開始用力掙紮,卻絲毫不能從她手裏掙脫,她把它從身上抽下來,用力丟出去。


    小青藤被砸在了石頭上,似乎疼了,委屈地盤成一團,像一條蛇。


    白秋連忙往下坐了坐,捂住胸口瞪著它:“雖然我是人,你不是人,但是你也不能趁機對我動手動腳的!你再這樣,我就把你送人了!”


    小青藤似乎被嚇壞了,又飛快地躥過來,似乎想掛在她身上。


    白秋指著它大喝一聲:“不許碰我!”


    小青藤僵住了,蔫噠噠地趴在地上。


    她瞪著他,有些頭疼,又自言自語道:“你這麽調皮,又這麽黏人,你到底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啊?”


    “純元仙藤有性別嗎?你日後化形,千萬得是個女孩子,否則我……”她想起自己被它蹭了胸,耳根染上一絲紅霞,“我跟你沒完!”


    “如果你是男孩子,看女孩子洗澡,是要負責的!”


    小青藤在地上動了動,似乎興奮起來。


    白秋:“……”


    你有什麽好興奮的,她才不要嫁給一條藤。


    白秋看它實在是太會裝乖了,加上這又是植物……她洗澡被貓看了,也沒見讓貓負責的,這樣想著,她又懶得和它計較了,對它勾了勾手指,“過來。”


    小青藤“咻”地躥了過來,纏住了她的手腕。


    白秋語重心長道:“雖然你還小,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你以後是可以化形的,所以不能把自己當藤,而是要把自己當人,所以不能隨便往我身上蹭,也不能看我洗澡。”


    “我是個魔修,可你是仙藤,正邪殊途,我也不知道我能陪你多久,但是你以後說出去,怎麽著我都算你的家長吧?”


    “你以後若是乖一點,或許我就一直陪著你啦。”


    小藤蔓蹭了蹭她的手指,像是在允諾,的確是挺乖的,白秋又一本正經地點頭:“不錯,不愧是我養的小藤藤。”


    “我先許個諾言,日後一定會陪著你的。”


    “等你哪天不乖,我就再收回這個諾言,就不陪你了。”


    “……”


    白秋伏在冰冷的鐵鏈上,又生生吐了一口血。


    分明是可以洗清魔氣的水,她卻生生有了一絲入魔的跡象,因為心魔作祟,她越來越痛,可越痛,越清醒,越挪不開眼睛。


    她盯著畫麵中的人。


    等你哪天不乖,就不陪你了。


    那小青藤後來成了她的青燁。


    白秋看著唐棠將手探入他的袖底,小姑娘生得漂亮,小心翼翼地瞅著他的臉色,青燁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的臉,似乎還深陷在回憶裏。


    他想不起來。


    那些記憶零碎,他是可以想起來的,可是如今越想越是頭痛,他漸漸感到排斥,直到麵前女子的氣息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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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燁驀地閉上眼,重新睜開眼時,黑眸中的情緒恢複冷酷暴戾。


    他眼尾血紅,唇邊露出一絲瘋狂的笑來。


    唐棠一怔,下一秒,便被一隻手捏住了脖子。


    “我再說一遍,小白在哪?”


    唐棠花容失色,驚慌失措地掙紮著,難以置信道:“青燁,青燁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才是當初陪你的人,你何必去找其他人?”


    青燁冷笑,像是聽到什麽笑話,眼神輕蔑又諷刺。


    是一如既往的,看不自量力的小菜雞的眼神。


    “不記得了,也沒必要記得。”


    青燁像捏著一個玩物,慢慢收攏五指,看著這張有些熟悉的臉,露出痛苦的表情,開始瀕死掙紮。


    他想起小白對他說過那句話。


    她躺在床上,將頭枕在他的胸口,認真地對他說,從前的忘記了不要緊,反正也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


    隻要記得後來的事,記得她就好。


    他冷笑一聲,“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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