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漾看著那塊巨石倒下,忽而感覺心裏有什麽也被一斬為二。


    她眼前倏而閃現過許多畫麵,她幼時在師姐的看顧下跳上這塊巨石,卻被長老看見,拉去刑堂抄書,稍大些她倚靠在這塊巨石上等什麽人回來……


    她等的人……腰間似乎就懸著那塊傳音玉牌。


    記憶回攏的刹那,她一口鮮血噴出,心緒劇烈波動下,腕間那根紅繩不斷閃爍著,她周身邪氣卻愈發濃鬱。


    玄袍加身,殺孽環繞,哪有半分清心宗小師妹該有的樣子,分明就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邪物。


    蘇漾慌亂抬眼看向師父,想開口解釋,卻又在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裏驚覺不知該從何解釋起。


    “小師妹?!”尋竹看清不遠處的人影,忍不住踏出山門,“小師妹你怎麽……”


    蘇漾那聲“二師姐”卡在了喉嚨裏,她腕間紅繩驟然收緊,濃鬱邪氣自紅繩蔓延進她筋脈,一霎奪取了她對身體的操控權,她眼底猩紅一片,木然抬手,邪氣纏繞上赤霄劍,看也不看就對身前之人一劍揮出!


    魔宮。


    司景行看著身前燃著的骨燭,抬手繞著那火苗把玩了兩圈。


    紅繩中是他的邪氣,他感應得到它的異動,自然也便能在該加火的時候再加一把火。


    時機差不多,他輕笑了一聲,驟然探手碾滅了骨燭。


    第46章


    骨燭上空被手指碾滅冒出的黑煙久久不散,司景行撚了撚手指,擦去指上餘灰。他還是得親去一趟,免得她一人招架不住——這些年來,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為了大義清理門戶的戲碼他見得多了。


    但清心宗一向寶貝她,應當不會下重手。


    他可以不動清心宗,畢竟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他雖不理解她對宗門那莫名其妙的感情,但既然她看重,他可以順著她的意思。


    隻要她同過往斷幹淨了,安分留在他身邊。


    赤霄劍被灌注大量靈力,發出興奮的嗡鳴聲。蘇漾這一劍毫無保留,融合了正邪兩道劍法的劍意渾然一體,她體內屬於司景行的精血允了她高於她本身修為數倍的靈力,靈力在她體內悄無聲息運轉過一個大周天,被她全然吸收,仿似二人血脈交融。


    這道劍意裏屬於那位魔君的氣息太過濃鬱,讓人忽視不得。匆匆趕來的幾位長老相視一眼,從對方的目光中看見了相似的驚惶。這裏頭,興許還摻雜了幾分果然如此之感。


    那些傳言並非毫無根據,這些日子來,清心宗眾人也聽到了不少。雖初時不願相信,以至於還會去徹查散播謠言之人,加以懲戒,但日久天長,眾口鑠金,當流言愈發煞有其事時,心裏免不得還是會犯嘀咕。


    眼下來不及多想,她劍意已至,五位長老聯手合力撐開屏障,同清心宗守山大陣聯結,屏障與她劍意激烈相撞,法光一霎彈出,驚飛方圓百裏的飛鳥。


    蘇漾一擊未中,赤霄劍當機立斷劃過她掌心,鮮血順著血槽滴下,劍身上纏繞著的邪氣一時盛極,風雲奔湧間朝前方一劍劈下!


    一切不過電光火石間,尋竹呆愣在原地,一時無法相信對她下殺手的竟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師妹。眼見著劍意衝過來,她已來不及躲避,隻下意識閉上了雙眼——夏輕塵拂塵一甩,一霎間引著此地靈流絞成渦旋,同那道浩瀚劍意相絞相滅。


    可波動出的法光依舊打在尋竹身上,她退了幾大步,手中本命劍感知到危險已脫出劍鞘,對上眼前那道身影,卻始終揮不下去。


    這兩劍聲勢浩大,但蘇漾卻腿一軟,半跪在地,靠赤霄劍撐住身形。腕間紅繩上的邪氣被她方才借用了個七七八八,此刻便有些後繼無力,色澤都黯淡下去。


    “掌門!趁現在!”長老一聲怒喝,喝退了夏輕塵下意識想去扶自己小徒兒的手。


    這幾位長老往日對蘇漾也是疼愛的,甚至有幾分偏愛,但此時宗門就在他們身後,那是清心宗數代人積累的心血,下一代的孩子還在宗門裏,那是日後正道的希望,他們除了舉劍向前斬破一切,別無可退。


    孰輕孰重,甚至不需多加考量。


    她方才那兩劍,已有出自司景行手筆的架勢,若不趁她此時虛弱控製住她,再拖一拖怕是要更難辦。


    若是控製不住……便也隻能當場斬殺。


    夏輕塵艱難抬起拂塵。為她師尊,他該替她謀一條生路,但為清心宗掌門,他心知肚明,蘇漾極陰之體,一朝墮道,為天地所不容,若不趁她尚還弱小時扼殺,待她一日日長成,便是下一個司景行。再糟一些,興許她會在這個過程中迷失神智,完全為邪氣所縱。


    “掌門!不可心軟!”


    守山大陣光華流轉,在五位長老合力傾注下光華盛極。夏輕塵離蘇漾最近,由他布陣,引守山大陣誅邪之力入陣,必當重創蘇漾。


    夏輕塵拂塵握在手中,眼前卻透過那個玄袍瘦削的身影看見小小一團的奶娃娃跌跌撞撞朝他跑過來,他蹲下身,她便帶著一身草葉子撲進他懷裏,脆聲喊“師父”。


    蘇漾扶著赤霄劍,搖搖晃晃想站起來。極陰之體力竭,本能地自四麵八方網羅邪氣填充入體,清心宗方圓十裏一時昏暗不見天光。


    “掌門!莫要猶豫,就是現在!”


    清心宗附近沒什麽停滯的邪氣,蘇漾一時吸納不到,靈台逐漸清明起來。


    隨著最後一聲暴喝,夏輕塵閉了閉眼,手中拂塵點上陣眼。


    蘇漾神智回籠的第一眼,便是師父打開陣眼,集了守山大陣誅邪之力的陣法自她腳下蔓開,金色圖騰紋路霎時鋪滿,又陡然升騰而上,刺破密不透風的暗色,耀如天邊落日紅霞。


    天光漏進一絲來。她麵前山門緊閉,守山大陣轟然運行,法光滔天。往日同門師友與她對峙在前,看向她的目光裏再尋不到往日半分溫情,她目所能及,隻有如臨大敵的猜忌、戒備,或許會有些一閃而過的同情和緬懷。


    蘇漾在升騰起的灼目法光中四顧了一圈,一時有些茫然。


    被法光一寸寸刺透身體絞碎筋脈時,近乎神魂俱滅的疼痛沒叫她掉下一滴淚來,反而是她看見尋竹師姐要衝上來,又被身後的同門死死拉住時,掉下了第一滴淚。淚水劃過傷口,很快便看不出到底是淚還是血。


    他們中有無數人不忍再看,別過臉去。


    她奄奄一息跪坐在地上,一身的傷,一身的血。


    天邊那輪圓日將要落下去,火燒雲翻湧不息,泣血般的殷紅。


    腕間那根紅繩方才為保住她心脈,亦斷作兩半。


    她連呼吸都似是要被生生剮碎的疼,卻仍強撐著一口氣,朝夏輕塵的方向跪下,嗓音嘶啞難明:“孽徒蘇漾,自請天刑。”


    一叩首。


    紅繩就在她手邊的地上,蘇漾看了一眼紅繩,想起她被司景行從清心宗帶走那日。這紅繩是師父親手所贈,危難時刻可擋致命一擊。可誰成想她在司景行身邊那樣久,招惹過無數高階魔修,這條紅繩都始終都不曾派上過用場。


    最終竟是在清心宗的守山大陣前碎了這件法器。


    二叩首。


    她隨司景行走的那日,為了日後不給宗門惹麻煩,自請脫離宗門。那時師父沒受她那一拜,還同她道:“清心宗弟子蘇漾,無論何時,皆可回來。”


    如今她回來了,卻也再回不來了。


    三叩首。


    她額間血跡沁到地麵上,蘇漾再撐不住,倒在地上,已是氣若遊絲。


    夏輕塵背在身後的手微微發著顫。他自是早就注意到了斷開的紅繩,稍稍鬆了一口氣——旁的不論,至少性命無虞。


    蘇漾雖墮道,但觀她言行心智尚在,隻要沒同那邪物牽扯太深,便可先將她帶回清心宗,暫時關押在主峰,為她滌清邪氣,雖說她這體質始終是個隱患,但也日後再徐徐圖之罷。


    他畢竟是她師父,旁人可以舍棄她,但他不能。


    蘇漾已經閉上了眼。她自請天刑,天刑是刑堂最重的一道刑,便是連同神魂一道誅滅,因著太過狠戾,自清心宗開宗以來,還未曾有人動過天刑。


    她知道自己方才幾度失控,差點釀下大錯。如此這般,她也不再奢求宗門能夠諒解她——畢竟她一步步淪落到如今的田地,皆是她一步步親自走下的路。


    便是受了天刑,也沒什麽好爭辯的了。


    她身上傷勢太重,這樣一閉眼,神智便恍惚起來。


    恍惚中她似是看見了司景行。他依舊是那副旁若無人的神態,輕巧來到她身邊。


    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雖抱憾於不能除了司景行,此時此刻卻也真的因為幻覺見到了他而鬆了鬆心神。


    她形容不出是種什麽樣的感受。但她今時今日竟會相信,他是這世間唯一不會舍棄她的人。無論她是正是邪,無論她走上了什麽樣的路——他不在乎。


    倘若……倘若他不是什麽魔君,不是天生邪體,就好了。


    她被他打橫抱起。但痛覺早剝奪了她所有感官,她並沒有真切感受到被他抱在懷裏。


    蘇漾以為眼前所見皆是人死前幻覺,既是幻覺,她無甚好顧及的,強吊著最後一口氣,用滿是血汙的手描了描他的眉眼,而後緊緊勾住了他的脖頸。


    眾目睽睽,她這般對他,又被他抱進懷裏。


    更何況,她早先那兩道劍意裏浸著的全是他的氣息,似是曾無數次血脈交融一般。


    外間本就盛傳她是為他墮道,追隨他走上邪路,不如就坐實了他們的揣測。


    自此以後,什麽正道正派,皆不會再有她一席容身之地。


    她也不需要他們的一席之地。


    她這陡然一抱,司景行動作一頓,原本陰沉得能滴下水去的臉色竟緩和了兩分。


    是他低估了清心宗——竟連對他們最寶貝的小師妹,都能徑直下殺手。


    他本想留著清心宗的,但眼下看來,似乎沒什麽必要。


    司景行沒什麽動作,一直隆隆作響的守山大陣卻忽而沒了聲響。


    嚴陣以待的清心宗眾人顯而易見地一怔。下一刻,有細微的“劈啪”聲自四麵八方響起,竟是守山大陣迸出裂隙,寸寸碎盡!


    無數光點四散開,司景行漠然抬眼,滔天黑氣壓上清心宗——失了守山大陣的庇護,邪氣大肆侵入,不過眨眼間,有不少修為低下的弟子便被邪氣侵入體內,眉心發黑,痛苦滾在地上。


    源源不斷的靈力傳進蘇漾體內。她體內筋脈被毀,須得慢慢修補好,興許要耗上百年之久。但她靈府尚在,靈力充盈進去,依舊能護住她心脈,替她療愈傷勢。


    蘇漾慢慢醒轉過來,卻甫一睜眼,便見清心宗全然陷入邪氣中,師父同五位長老身上傷勢皆不輕,勉力撐住一小塊淨土,護住年紀小的弟子。稍稍能自己撐住的,都留在屏障之外,但也已是強弩之末。


    蘇漾從司景行身上下來,一時情急,回頭拽住司景行的衣袖:“放過清心宗好不好?你放過清心宗……”


    司景行輕笑了一聲,將她牢牢箍進懷裏,麵朝清心宗的方向。他將赤霄劍重新塞進她手中,但她太過虛弱,又筋脈全毀,隻將將持得動劍。司景行的手繞到她身前來,把著她的手執劍,深不見底的靈力灌注入劍身,赤霄不斷嗡鳴著震顫。


    他低頭俯在她耳側,倏而吻去她眼角淚珠,“他們方才設陣殺你的時候,可曾說過要放過你?你是劍修,他們卻廢了你的筋脈,難道不是就此廢了你的道途?”


    蘇漾拚命搖頭,想放下手中劍,卻被司景行的手牢牢攥住,“你這樣心軟,如何成事。”


    第47章


    赤霄劍在他手中,才真正顯露出攝人鋒芒。


    清心宗眾人雖自顧不暇,可也隻騷亂過片刻,陣法便勉強重新打開,光芒微弱卻也牢牢撐在宗門上空。門中弟子隻要還舉得動手中劍,便不退半步。真有被邪氣傷得太重支撐不住的,立馬便有人替下去。


    清洛不在後,尋竹作為掌門弟子,此時此刻擋在最前,安排著各峰弟子,右手已經不自然地翻折過去,卻半分未處理,隻用左手執劍,望向蘇漾的目光裏褪去了震驚和擔憂,連殘餘的關懷也逐漸被掩在堅定之下。


    蘇漾太熟悉她,自然也明白,那是對敵的一雙眼。她們兩個師出同門,受的教誨都一般無二——他們這些人,心中有道,立場早早抉擇好,喜怒哀憎便由不得自己。


    隻是她從前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竟會站在師門對立麵。她人站在此處,持劍於此處,可手中之劍卻非她心中所願。她心中之道,善惡之分,不會因為她一夕墮道而改。


    但總歸他們心中的,還是同一條道。即便分走兩邊,行至末路時,總會彼此了然的。


    在司景行揮劍那一刹,她掙開他的禁錮,與他同源的邪氣劍拔弩張分列開來與他相抗,她用自己擋在劍刃前,原本擎天撼地的赤霄劍在劃破她脖頸後,去勢竟生生止住。


    司景行眸色一沉。方才情急,他驟然收回已至半途的劍意,免不得會被其反噬。


    他抬手抹了抹蘇漾脖頸那條細線般的傷口沁出的血珠,意有所指道:“就算如此,你還要護著他們?你早便進不得此處山門,那這山門留與不留,又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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