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越是桀驁不羈的,越會挑起尚煙的好勝心。隻見她在孩子們耳邊說了一會兒話,他們便跟在軍隊訓練似的,分成了兩隊人,一隊人攙著她,另一隊立地站直。站直的隊列前方,帶頭的孩子大喊道:“葉~尚~煙~大~小~姐!你這個禍國殃民的絕美妖姬,你的美貌終究是會亂世的,我們不能放你流落民間!葉~尚~煙~大~小~姐!你可聽見了?!葉~尚~煙~大~小~姐!”其中,“葉尚煙大小姐”拖得賊長,喊得響亮,像是生怕別人聽不到。


    “都怪奴,怪奴,偏生得沉魚落雁,絕代紅顏。真兒個花輸了我粉頰,柳輸了我腰,便是那帝君禦書房的丹青,也將我這美容姿難畫描!啊,可惜,奴奴未遇命中人,還不能死!”尚煙翹起蘭花指,作泫然欲泣,強抬玉腕狀,“快,受奴美貌所累的姐妹們,速速護駕也!”


    女孩們齊聲道:“是的,葉~尚~煙~大~小~姐!”


    男孩們:“……”


    “現在,我們該護駕葉~尚~煙~大~小~姐!往何處逃去也?”


    “去那裏,那裏安全!”


    接著,這一隊孩子陡然大喊起來,抬著尚煙,向紫瞳小男孩狂奔而去。另一隊列的孩子們也“哇哇”大喊著,向他們追殺過來。隻見護駕隊跑得飛快,隊員速度還不一致,稀稀拉拉的,亂七八糟地先抵達了紫瞳小男孩前方數米。他們停下來,回頭等了一會兒追擊隊。待追擊隊近了,他們才接著跑。


    紫瞳小男孩看著他們,一臉困惑地往後退了兩步,卻見追擊隊猛地撲上來,把護駕隊撞散了。於是,主角登場,尚煙倒在紫瞳小男孩腳下。但她怕痛,便沒太用力,隻先慢慢跪在草坪,再趴在一團草裏。


    “啊,不要管奴,姐妹們們快逃……”尚煙對他們伸出了蘭花指。


    接著,不管是護駕隊,還是追擊隊,所有孩子突然解散退場。


    “這位哥哥……”尚煙抬頭,奄奄一息地看著紫修,“抱歉,奴奴被人追殺至此,無法告知哥哥姓名,哥哥千萬莫猜身份……”


    紫瞳小男孩滿頭黑線:“我聽到了,你叫葉尚煙大小姐。”孩子們喊得太大聲,這六個字,怕是十年八載的,都忘不掉了。


    尚煙倒吸一口氣:“竟被你發現了……”咳了兩聲,從草堆裏慢慢爬起來,西子捧心般捂著胸口,弱弱地道,“奴奴謝謝這位哥哥的救命之恩。敢問恩公,尊姓大名……”


    他何時救她了?這姑娘怕是戲精投胎,過奈何橋時忘喝孟婆湯那種。


    紫瞳男孩再次滿頭黑線,道:“紫修。”


    “紫修,真好聽。那麽,恩公紫修哥哥,待奴奴出落得更加國色天香之時,便是讓你入贅我府之日。”


    小紫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麵上卻是好整以暇的:“我是要娶老婆的話,三書六禮,三媒六聘,一樣也不可少。你如何讓我入贅?”


    “這些都不需要,你當個好夫君便是。”小尚煙挺了挺胸,說著說著,忘了劇本人設,又變得神采飛揚,笑容甜甜了。


    “為何?”


    “因為,我什麽都有呢。”


    尚煙叉著腰,眼裏都是小公主才有的底氣。可她隨即又燦爛地笑了起來,眼睛都笑成了兩條細長的縫,桃瓣色的雙唇中間,露出一點點糯米般的小牙齒:“我要像娘親一樣,若是嫁給什麽人,隻是因為喜歡他。”


    紫修怔了怔,眨了眨眼,那極長的睫毛跟著顫抖,耳根一層層變得越來越粉,倒真的有些像個姑娘家了:“胡、胡說什麽呢。”


    “因為我喜歡紫修哥哥呀。”


    尚煙,神族小丫頭片子,二百五十五歲那年,自以為遇到了她命中注定的愛情。


    然而,眾所周知,兒時做過的很多誌得意滿之事,長大些再回頭看,都會尷尬得腳趾扣地。


    聽過小尚煙說的話,小紫修心跳快了幾拍,隻別過頭去,耳根微微發紅:“尚煙,你所居何處?”


    尚煙搖了搖頭:“我家不在佛陀耶,在九蓮。紫修哥哥呢?”


    “我家也不在佛陀耶。”


    “那你住在何處呢?”


    紫修想了想,道:“現下居無定所,不過暫居此地。”


    尚煙雖不知神界究竟有多大,但很清楚,若兩個人不住同一地方,將來想要五花大綁哥哥進門,恐怕有些困難。因此,她未免有些失落,又道:“難怪方才你看蜜蜂會如此投入,我聽爹爹說,紫色蜜蜂是隻有佛陀耶才有的。”


    “我並不是在看蜜蜂。”紫修指了指頭上的杏樹,“是在看這杏花。”


    “咦,杏花不是哪裏都有嗎?”


    “我娘喜歡杏花。但她身子弱,如今又深居簡出,所住之處,很難時刻看見杏花。她在宮……”紫修頓了頓,改口道,“她在家中放置了杏花屏風,也種了杏花盆景,卻又時常歎氣,說繡出來的杏花再美,到底是死物,不如真花;盆景雖是活花,卻又少了野生杏樹的枝骨嶙峋之美。總是有些遺憾。”


    尚煙聽罷,沉吟半晌,道:“你們家大嗎?”


    “還算大。”


    “那這還不簡單?隻需在家裏挖個坑,將杏樹種在室內便是。”


    “將樹種在家裏,虧你想得出來。”紫修沒好氣地笑道,“且不說掘地三尺有多麻煩,你覺得室內憑空多一棵恁大的樹,何美之有?”


    “你娘想看活杏,我不過提議,可沒說這樣很美哦。”尚煙眼睛轉了轉,喜道,“有了!我娘很擅長弄這些花花草草,她今天剛好也在,我去幫你問問她!”


    紫修搖搖頭:“算了。也不算什麽重要之事。”


    “要的要的,這是我未來婆婆的事,如何不重要呢?紫修哥哥等等我,我去去便回!”


    不待紫修回答,尚煙轉身便跑,四處尋母親去了。但找了一大圈,她也不見母親蹤影,正巧看見葉光紀的隨從在附近,向他打聽,得知父母一同去了僻院。


    尚煙又去了僻院。遠遠地,她隻看見涼亭處,娘親正垂著腦袋,發絲淩亂,眼睛紅腫,不停用絲絹擦拭眼角。


    自有記憶以來,在尚煙心中,羲和一直是一個雲淡風輕的娘親。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羲和哭得如此狼狽。


    尚煙“吧嗒吧嗒”地快步跑過去,也想安慰娘親,但真走到娘親麵前,發現她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紅痕,反倒嚇得不敢前進了,隻小聲道:“娘……”


    羲和回頭一看女兒,禁不住跪在尚煙麵前,抱住尚煙:“煙兒!”


    她將頭埋在尚煙的胸口,本想讓自己堅強起來,不要在女兒麵前哭泣。但尚煙的身子那麽小,那麽弱,反倒令她更加悲傷。


    尚煙驚慌失措起來:“娘,你、你怎麽了……為何要哭,你脖子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羲和隻是用力搖頭,把哭聲咽下肚。自己決不能告訴女兒,這是方才情緒失控,與她爹爹拉扯時劃出來的。


    可就在這時,尚煙的小胳膊被一隻大手拽住,整個人都被拖到一邊。若不是回頭看見了葉光紀的臉,她怎麽都不會相信,如此蠻力竟是爹爹使的。


    葉光紀冷冷道:“尚煙,若你爹要離開這個家,你跟你爹,還是跟你娘?”


    尚煙整個人都嚇懵了。她吞了吞唾沫,呆滯了片刻,忽然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卻說不出一個字。


    “你這樣會拽痛煙兒的!”羲和捶打葉光紀的胳膊,哭得更加慘烈了,“為何要問煙兒這種問題,你何苦如此逼她!若真要有個人走,我走便是!”


    “煙兒,爹也不想離開,但爹無能為力。”葉光紀閉上眼,長歎一聲,“你娘容不下你弟弟。”


    “弟……弟?”尚煙像是聽不懂這兩個字。


    “是,你弟弟如今都一百零二歲了,還在外宅,長得和你一模一樣,可愛極了。我說要把他接回家,將來可以保護你,你娘死活不讓,說要與我恩斷義絕!”葉光紀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樣。


    對神族而言,一百零二歲隻是幼童。但對兩百多歲的尚煙而言,依然不是很少的時間。


    尚煙看看爹,又看看娘,整個人神遊天外。


    看見女兒這副模樣,羲和心都碎了,緊緊抱住她:“不要說了!你覺得以如此方式告訴煙兒,她能接受嗎?”


    “我是她爹!她不接受也得接受!”


    其實,葉光紀現在隻是個紙老虎。他的內心既恐懼,又絕望,還鬆了一口氣。恐懼、絕望是因為知道真相後,羲和的反應太大。鬆了一口氣是因為,他再也不用苦苦藏著這個秘密,可以死個痛快了。


    “為何我會有個弟弟……”尚煙拉著羲和的手,有些膽怯地說道,“娘,您何時給我生了個弟弟啊?”


    她早習慣了獨占父母的日子,對“弟弟”感到十分陌生。而在她的世界裏,壓根便不能理解,父親還能跟其他女人生孩子。


    羲和雖然傷心,但她早有準備了。這些年,夫君蛟龍得水,平步青雲,常年在外,又想要兒子,她心知如此下去,這一日早晚會來。所以,當她想通了一切,便立即嚐試著修複二人的感情。隻可惜,這一步還是邁得遲了。


    可對小女兒來說,衝擊可太大了。尚煙自小在父母的寵愛中長大,過得順風順水,因而個性也嬌縱異常。突然發生這等大事,她整個人都是懵的,自然也沒什麽心思逗留,與父母一同離開。杏花樹下那點小事,她忘得一幹二淨。


    然而,在杏花樹下,小紫修等了兩個多時辰,直至天黑。


    萬裏青天,寒光淩亂,杏枝頭有明月高懸。紫修皺著眉,透露出了些許不耐煩。忽然,枝頭上傳來一陣簌簌聲響。他抬頭一看,見一條黃金蛟龍自空中徐徐飛過,八隻鳳凰尾隨其後,抖落金粉星輝,將滿枝杏花也染成了金色。曾有詩人雲遊神界,初至佛陀耶,寫下名句:“一枝風落杏,萬點雪隨龍。”描繪的便是這個景象。


    那龍鳳列隊朝盤古之手的方向飛去。盤古之手,顧名思義,乃是位於佛陀耶中心的青銅大手,手掌朝天,拇指放鬆,食指、中指伸直,無名指和小指蜷彎曲,頗有禪意。這“萬點雪”一般的杏花瓣,似被龍鳳帶著,飛向了盤古的手心,在小紫修大大的眼眸中,留下了紛飛的白影。


    一個青年男子走過來,在他耳邊低聲道:“少主,人來了嗎?”


    “沒有。”紫修揮了揮小胳膊,“別催。你先退下。”


    “少主,若是要等什麽重要人物,可以讓屬下來辦。”見紫修不言,他猶豫了一下,道,“畢竟,佛陀耶可不似神界別處,對我們而言,可是龍潭虎窟,暗藏殺機……”


    這番美景,令紫修想起了模糊的幼時記憶。他稚嫩的臉上露出了些許擔憂:“再等半個時辰罷。”


    起初,他確實隻想等半個時辰的。若尚煙失信於他,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神界。


    可沒多久,他見尚煙同父母一起路過前方庭院。葉光紀在前方大步走著,心事重重,焦眉苦臉;羲和小步跟在後麵,雖眼眶發紅,卻硬憋著淚,強顏歡笑;尚煙是最吃力的,她個頭太小,跟不上父母的步伐,被羲和拖著,一路小跑。她拉扯羲和的衣角,憂心忡忡道:“娘,娘……”


    羲和不說話。


    “娘……”尚煙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父親的背影,“爹爹……爹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還在娘胎裏時,尚煙便很能鬧騰。胎動之時,一般娘親摸摸肚子凸起的部分,孩子便會躲開。但羲和每次摸凸起部分,胎兒煙非但不躲,還會更加用力頂娘親的手。果真,從懷上尚煙到撫養她到這麽大,她的個性也如她在肚子裏一樣。女兒如此戰戰兢兢地說話,羲和還是第一次看見。


    尚煙哪知道,母親沉默,是因為表情太悲傷,一時半會兒收不住,隻又拽了拽羲和的衣角道:“娘……”


    羲和天性喜愛孩子,所以,不管撫養尚煙再是費力勞心,她也從未怪過丈夫不管家中事。但現如今,她心中對葉光紀何止是責怪。她捧著尚煙小小的後腦勺,紅著眼眶,恨恨道:“不錯,爹爹不要我們了。”


    “我幾時說過不要你們了?”葉光紀停下腳步,“聽聽你都說的什麽話?這些話是能當著孩子說的嗎——”


    他話沒說完,羲和也提高了音量:“煙兒,你說得對!爹爹不要我們了,他現在是別人的爹爹了!”


    她聲音不小,登時引來不少人的圍觀。


    葉光紀臉色慘白,又羞又惱,怒斥一聲:“羲和,我們在外麵,不要說了!”


    尚煙愣了一下,“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爹爹不要我們了……爹爹不要煙兒了!”更加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葉光紀大步走向她,指著她的臉道:“閉嘴!有事回家說,休在此處丟人現眼!”


    尚煙立刻止住了哭聲。羲和也被他的模樣嚇著了,下意識伸出雙臂,護住尚煙。尚煙不敢出聲了,但淚水不住往下掉,一頭紮進母親懷裏。這一動作更加刺痛了葉光紀,也讓他頭一次覺得,妻子和女兒不再屬於自己。他惱怒地轉身,拂袖而走。


    紫修站在不遠處,隻見尚煙在母親懷裏,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哭得傷心不已。其實,小女孩哭泣是很常見的事,若尚煙隻是調皮搗蛋被罵哭,紫修不會太往心裏去。但是,他看見羲和把尚煙緊緊護住,神情明明也很痛苦,卻還要柔聲安慰女兒,讓尚煙不要怕,還有娘親在。所以,哪怕他尚不太明事理,也隱隱覺得,事態很不對勁兒。


    *


    回到九蓮後,尚煙很快便見著了所謂的弟弟,還有弟弟的母親。


    那個女人牽著兒子走到家門口來。她身形如弱柳扶風,頭發隻隨意綰了個髻,一張臉瘦得隻剩巴掌大。把兒子交到葉光紀手中時,她哭得淚如雨下,兒子哭得天崩地裂。


    女人蹲在兒子麵前,用手帕擦拭兒子的淚水:“兒子,別哭,你這是回家了。回去以後,凡事少勞母親和姐姐受累,莫要添亂,莫惹姐姐生氣,知道嗎?”而後對羲和磕下頭來:“姐姐,請受奴一禮。”


    “誰要與你姐妹相稱?”羲和麵無表情道。


    那女人跪在地上,身體僵了一下,旋即委屈道:“我心知姐姐恨我,也不奢求姐姐一時半會兒能消氣。妹妹會一直等到姐姐願意接納妹妹為止。”


    尚煙躲在母親身後,隻能感受到,娘一向溫柔的手握著她的小手,使了極大的力氣,還在不住顫抖,把她捏疼到幾乎叫出來。她雖年幼,卻也心知,娘親承受的痛苦,勢必比自己多上千倍萬倍。


    從與那女人第一次四目相對起,羲和便在觀察她與葉光紀之間的互動。他對她冷淡無比,對羲和卻回避且愧疚。


    而羲和看上去冷冷清清,內心卻一直很動蕩。她不斷告訴自己,葉光紀是愛她的,他不過一時糊塗罷了。孩子若是自小沒了爹,縱使過得再富貴,內心終究也有所缺失。


    可是,就在與那男孩對視的瞬間,她從男孩的眉目中看到了丈夫的樣子。


    她又想起了那次婚宴上,自己收到的那個包裹。


    裏麵有葉光紀未洗滌的貼身衣物,有男孩子的玩具,還有附了葉光紀親筆簽字的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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