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始終, 那枚蛋和從前一模一樣, 沒有任何區別。


    從前她每天早上第一件事, 就是睜開眼撲到蛋麵前, 看看有沒有破殼的跡象,後來她竟然開始害怕醒來。


    因為新的一天又會和從前一樣。


    梅郎對此也愛莫能助, 原本蕭九辰的情況就特殊得不能再特殊,以往涅槃也會直接飛出一隻鳳凰浴火重生, 而不是滾出一枚蛋, 想必蕭九辰的魂魄受損很是嚴重, 也不是沒有可能他……


    花兮盯著他:“他什麽?”


    梅郎歎了口氣, 把“他或許永遠不會破殼”咽了回去,道:“你姑且再耐心等等吧。”


    花兮是最沒有耐心的人,這一年已經把她所有的耐心都耗光了。


    千麵妖姬披著大紅的薄紗邁進殿內, 腰肢輕扭,肚臍上的金環叮叮作響,隻看見花兮像是融化了似的癱在桌前, 露出罕見的放空的神色, 呆呆地望著那枚蛋。


    花兮頭也不回道:“姐姐,你說蕭九辰什麽時候才能出來啊?”


    妖姬輕笑道:“想男人了?”


    花兮:“……我的話可不是這麽說的。”


    妖姬輕盈*t  地摟著她的脖子, 在她耳側吐氣如蘭:“趁著尊上在蛋裏, 不如我給你找幾個男人玩玩兒?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再說, 人一輩子總不能隻和一個男人睡吧?少說也要睡個百八十個的, 我幫你保密,尊上不會知道……啊啊啊啊——”


    那枚蛋上金色的紋路猛地一亮,瞬間無數金線在房間裏一閃而沒。


    妖姬的皮被絞得粉碎,目瞪口呆地變成了一具白骨,立刻跪伏在地上道:“我錯了尊上是我在胡說八道我罪該萬死萬死難辭其咎我再也不幫殿下找男人了!不!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對殿下念誦女德!”


    花兮:“……你還知道什麽是女德?”


    白骨空洞的眼窩抬起,謹慎地思考了片刻:“不要找太多的男人……什麽的?不要同時睡幾個男人?”


    花兮:“……你的女德真是讓人耳目一新。”


    連羽族人都幫不了她,但花兮確信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知道蕭九辰什麽時候回來。


    司命星君。


    隻是司命星君的觀星殿還是最先打塌的,後來他就一直不知所蹤,花兮懷疑他根本就是懶得摻和,怕被誤傷,早早就跑到不會被波及的地方看熱鬧去了。


    甚至,他都不一定看了熱鬧,畢竟他一早就知道結局,指不定他們在要死要活的拚命,司命在幹脆地睡大覺。


    花兮越想越覺得可氣,某日終於忍無可忍地衝進葫蘆的奏善殿,用紅綾捆走了他壓箱底的,在三界混戰中幸存的千年玫瑰釀。


    她一路拖著玫瑰釀到了弱水邊,拍開有十個她那麽重的黑色酒壇,對著滔滔弱水大聲道:“司命,這千年玫瑰釀今日是小姑奶奶我帶來送你的,你若是不出來拿,我就全部倒了,以示心意,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她毫不猶豫,一腳踹在那沉重的酒壇上。


    酒壇倒下,壇口對著弱水,馥鬱濃烈的酒“噸噸噸”地毫不留情地湧出來。


    隻“噸”了三聲,一隻樹梢上棲著的烏鴉終於痛不欲生地滑下,雙翼平展,落地便成漆黑華貴的寬袍大袖。


    蒼白修長的手指一勾,將那壇酒脫離了弱水的虎口。


    司命星君烏發如瀑,深邃如星的眉眼轉過來看著花兮,蹙眉心痛道:“年紀不大,脾氣倒是不小。”


    花兮坐在另一個酒壇上晃著腳:“我還以為你不出來了呢。”


    司命幽幽道:“本星君倘若不擔司命這個閑職,也得是位上神,你跟我說話為何如此無禮。”


    花兮道:“別裝。”


    司命:“……”


    花兮道:“你手上那壇給你,你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訴我,我身下這壇也給你,如何?”


    司命指尖慵懶地撐著額頭道:“小朋友,你真以為兩壇酒就能從我這裏問出什麽?倘若泄露天機如此輕易,我也不必當這司命星君了。”


    花兮跳下來,幹脆利落地打了個響指:“好,那你就站在那裏,看我把這壇酒倒進弱水!反正這壇酒是我的*t  ,我也不心疼,我要緬懷一下我死去的地方,這壇酒倒進弱水就送給我自己!”


    “噸噸噸——”


    司命艱難地伸出手:“……別。”


    花兮笑眯眯地轉過來,正是漂亮無辜的一派天真:“想通了?”


    “所以我討厭小孩。”司命歎了口氣,指尖抬了抬,疲倦拂袖道,“開門吧。”


    兩隻烏鴉從樹梢上躍下,開了一扇暗紅的門。


    司命負手邁步進去,道:“不許告訴別人,還有,我喜歡美人給我倒酒。”


    花兮一手抱著蛋,一手拖著酒壇,屁顛顛地跟進去,滿口答應道:“好好好,給你倒給你倒。”


    *


    司命這老東西果然有點本事,這處新的觀星殿居然和從前的一模一樣,蓮花池和九曲通天回廊都完全還原了。


    仔細一想,他早就知道觀星殿會被一群人打塌,所以當時打塌的那個,其實隻剩了個空殼子,裏麵的陳設擺件寶貝和三千白蓮,早就被他挪到新的地方了。


    花兮越想越覺得,司命果然陰險卑鄙!


    花兮勉為其難地給他倒了酒,他還支著頭問哪有你這樣倒酒也不笑一笑的,花兮隻好再對他笑笑,忍得青筋直冒:“蕭九辰什麽時候破殼?什麽時候回來?你要怎麽占卜?看星星嗎?現在是白天也能觀星嗎?我難不成要陪你到晚上?”


    司命舉起酒杯,懶洋洋道:“誰說我需要看星星了?”


    花兮一愣:“司命星君不觀星?你要是不需要星星,為何要建觀星台?”


    司命一飲而盡,把杯子遞過來示意她快倒:“高處涼快,好睡覺。”


    花兮氣得恨不得揍他,維持著岌岌可危的溫柔語氣:“……那你要用什麽?卜簽?沙漏?我去給你拿來?”


    司命擺擺手,酒意上頭,花兮又挑得是釀的最久的那批玫瑰釀,他醉眼微眯,唇齒間都是濃鬱的玫瑰花香,輕笑道:“不用不用,我不用那些玩意。那都是糊弄傻子的。”


    花兮把酒壇一跺,氣得跳腳道:“……你到底行不行啊?!!”


    司命微微抬眼看她,睫毛漆黑如鴉羽,眼裏帶著戲謔和笑意,還有三分看著小孩子胡鬧的倦懶:“你這麽急做什麽?都等了一年了,還差這一天?”


    花兮道:“正因為都一年了!所以我才這樣急!”


    司命道:“可他等了你三萬年,也沒有這樣急。倒不如說,如果他像你這樣急,他就等不了三萬年了。”


    花兮愣住了,須臾,慢慢坐了下來,眼眶微紅:“你說得對。”


    司命懶散地喝酒道:“我說得哪有不對的。”


    花兮雙手捂著臉,哽咽著,細碎的晶瑩淚水從細長的指縫裏紛亂落下。


    她輕聲道:“司命,你知道嗎,我最近才發現,三萬年真的好長啊……”


    司命酒杯都遞到唇邊了,抬眸看了她一眼,放下酒杯歎氣道:“小姑奶奶誒,你怎麽又哭了,我還什麽都沒說呢。”


    他走過來,繞過桌子,俯身用寬大的漆*t  黑袖袍給她擦眼淚,誰知花兮竟然越哭越大聲了,最後簡直是抓著他的袖子嚎啕大哭。


    她在師父麵前不想這樣哭,在玉良麵前不能這樣哭,在小浣熊麵前不願這樣哭,可她在司命麵前,卻覺得是想怎樣哭都可以的:“我曾經以為,我知道三萬年他是怎麽過來的,現在我才發現我什麽都不知道……而你,你什麽都知道,你什麽都知道卻不告訴我……司命你簡直是太混蛋了。”


    司命手足無措地站著,被她的眼淚沾了一身,還要被她罵,舉眼望天道:“好啦好啦,哭起來就沒那麽漂亮了,聽話,你想不想看烏鴉給你變戲法?”


    烏鴉惱怒道:“嘎——”


    花兮抽泣得上氣不接下氣:“最近,我跟他說話,他都不理我了,好像是聽不見了,也沒有反應了,我甚至覺得蛋上麵的紋路都暗淡了……他是不是要死了,司命,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快死了!”


    她這話不敢跟任何人說,害怕說出口就會變成真的,隻是自己翻來覆去擔驚受怕,半夜都睡不著爬起來看他。


    現在終於說出口,像是洪水決堤,恐懼噴湧而出,眼淚隨之刷刷刷地淌下來。


    司命長長地歎了口氣,安撫地拍了拍她的頭:“就是因為蕭九辰總是想看著你,跟你玩,給你回應,為你發光,甚至動用法力……所以才遲遲沒有破殼。可是倘若他不理你,你又覺得他要死了,大半夜地抱著他哭。他也很為難。”


    花兮抽了抽鼻子,濕漉漉的眼睛突然放出奇異的光芒:“你的意思是,其實他還好好的?”


    司命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鬆口道:“我說什麽,你不都聽見了嗎?”


    他轉身瀟灑地坐下,推過來酒杯:“倒酒。”


    花兮小孩子脾氣,傷心來得快去得也快,臉上又掛起笑容了,她不樂意的時候倒酒臉上能結冰霜,樂意的時候又能笑得像甜酒一樣醉人,把司命吹得天上有地上無,拳打玄慈腳踢卓憫。


    酒過三巡,司命酒勁上頭,本性畢露,腳掛在茶幾上,身子癱在椅子裏,呼啦啦的鴉群像烏雲一樣停在他身邊,他一隻手抽出判簽去砸烏鴉,一砸一個準,那烏鴉就對他嘎嘎狂叫。


    他懷裏抱著一副畫卷,畫卷上百裏桃林灼灼如火,一邊看一邊唉聲歎氣:“哎,當年你娘是多漂亮的一個美人啊……我就有幸見過她一麵……她在無邊花海中起舞……”


    花兮歎氣道:“啊對對,百裏桃林驚鴻一瞥,你說過三四五六……八千二百遍了。”


    司命痛苦地摸著自己的心口,醉醺醺道:“她那一舞跳到我心裏去了,你懂麽?我等那一麵之緣,等了十萬年,見完以後,就知道再沒有了,你能懂嗎?你能懂什麽?”


    花兮起身抱著蛋:“我不懂,我走。”


    司命麵露紅暈,拽著她的手:“別,嗝,別走,小美人,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t  ,就是明知道沒有結果,還在期待著開始。明知道她會死,我還是控製不住……喜歡啊……”


    花兮愁雲慘淡:“司命啊,你喝醉就喝醉,也不必拉著我訴說你對我娘的一往情深,我真的很想以我爹之名揍你。”


    司命修長的手指捂著眼睛,癱在椅背裏,濃鬱的玫瑰酒氣縈繞周身,寬大的漆黑華服順著椅背拖曳到白玉地上。


    “當年若不是我想救她……想提前殺了卓憫,用烏鴉引離塵去萬魔塚……他們也不會發動傾天之變,不會逼得卓憫破釜沉舟,用乾坤生死契將扶桑神樹據為己用……後麵這些破爛是非……統統都沒有了……若不是我想救她……如果不是我想救她,其實她本不會死的……”


    “司命卻不信命,最後把自己搞得像個笑話一樣……你以為我想什麽都知道麽,隻有喝醉的時候,我能把那些都忘了,才不會記得那些痛苦的過去、痛苦的現在、痛苦的未來……才不會看到你的死,你們所有人的死……我自己的死。”


    “到此為止,命運回到原來的軌道……我不能再插手,也不能再幫你了。”


    “自始至終……我都是個局外人啊……”


    花兮腳步停下了,遙遙回頭看著他,定了很久,歎氣道:“你喝多啦。”


    司命低沉地應了一聲,疲倦道:“是啊,我喝多了……我本不想來的,但玫瑰釀這也是……我今生最後一次喝了……”


    花兮心裏一頓,顫聲道:“你,要……羽化了?”


    司命低聲絮叨:“後來……配方就改了……張福祿,你個混蛋……這麽好的玫瑰釀,為什麽要改配方……”


    花兮:“媽的。”


    花兮實在忍無可忍了,氣衝衝地走下九曲回廊,就聽到身後無數鴉群嘩啦啦振翅而起,她扭頭望去,碧藍蒼穹下鴉群旋轉著遠去,微風拂動,蓮花池點點漣漪。


    司命的聲音從空中幽幽傳來,卻聽起來並無醉意:“花將離……塵緣已了,苦痛已盡,絕處逢生,之後否極泰來,餘生順遂……”


    “……以後有空,再來陪我喝酒。”


    *


    回到碧落山後,花兮親手將鳳凰蛋放在大總管挖出來的羽族聖山土壤中。


    那蛋很驚異地滾了出來,猶疑地貼在她身邊。


    花兮蹲在地上,指尖輕輕戳了戳他,將他推回原地:“你好好休息吧,我會等你的。”


    “……蕭九辰,不管多久。”


    轉眼又是一年花開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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