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九的劍術本就是無塵道長親自教導,此時二人一左一右,身形幾番交錯,動作宛如鏡子映刻出來似的對稱,快到人影都看不清的地步,隻覺得交錯的白光在眨眼間飛速閃動,劍光如瀑。


    花兮隻感到凜冽的風撲麵而來,兩道白色的身形快如鬼影,快到風被撕裂發出爆破的促音!


    但對方那柄劍卻更快!快得能斬開鬼影!


    又是鏗鏘一聲清脆的巨響,兩人重重摔在地上,這次雙雙血染白衣,都沒能爬起來。


    無塵道長剛剛經曆八道天雷,氣血逆行,身子一歪,差點倒下,一條胳膊已然毫無生氣地垂在身側。


    蕭九急急伸手把他扶住,低聲道:“師父?”


    那人本要追擊,目光掃了一圈,看到花兮的時候,卻微微眯起眼。


    那澎湃的仙力如洪流從花兮兩側刮過,她艱難地撐著身子站起來,顫聲道:“你不是人間的人,你是天庭的人!你認識我?你是誰!!”


    那人緩緩道:“花神女,我找你好久,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的嗓音一出,花兮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那人低低笑了兩聲,溫柔道:“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不是麽?你一向很聰明。”


    他緩緩摘下麵具,露出一張輪廓深邃、矜貴俊美的臉,那眼中卻不是慣常的慈愛溫柔,反而是貓捉耗子後置於掌間玩弄時,露出的殘忍精光。


    “卓憫。”花兮咬牙切齒道,“你就是個瘋子!”


    天帝的笑容猛地收斂了,掌間謫仙的劍鋒發出殺氣四溢的嗡鳴,他垂眸冷道:“你也不是孩子了,對我直呼其名,怎的如此沒有禮貌。”


    他眼尾微挑,轉向麵色慘白的無塵道長,緩緩道:“原來你來自這處凡世,白洛眉,你平日就是這麽教她的?”


    謫仙一劍,來得比他話語的尾音還要更快!


    花兮身不由己地撲出去,慘叫道:“師父!!!”


    她在凡間慣用的那柄劍已經斷了,身上唯一的武器隻有無敵。


    她左手握住劍鞘,右手狠狠一拔!什麽不能幹涉人間事不能動手的忠告全部忘在了腦後,在生死危機中爆發出巨大的潛能,重生之後第一次拔出了無敵!


    無敵在她手間爆發出尖銳的嗡鳴,展開巨大的仙劍結界,璀璨的銀光刷的滑過劍鋒,熟悉的熱流猛地從劍柄流淌過她的全身,和她的心髒發出強有力的共鳴!


    一式逆風斬水!


    仿佛驚濤駭浪從她的劍鋒席卷而出,宛如一道白練瀑布怒衝而去,無形的劍氣如浪濤翻卷,氣勢磅礴,所向披靡,仿佛麵前是山便能斬開山,麵前是海便能斬開海!


    但她麵前站的是天帝。


    謫仙劍動了,如冰天雪地裏凜然的寒風,薄而鋒利地切開了咆哮的波濤,宛如礁石立於驚濤駭浪之上,洶湧的浪*t  潮在謫仙劍薄如一線的劍鋒處一分為二。


    天帝的袖袍在狂風中獵獵舞動,卻連衣角都沒有裂開半分。


    他歎氣道:“真不乖啊。”


    謫仙自下而上輕挑,用的是和她一模一樣的招式。


    同樣一式逆風斬水,從天帝手中用出來沒有浩瀚的聲勢,是極寂靜,極溫和的,如飛鳥落在初春的枝頭,如落花飄在流淌的溪上。


    像一陣微風撲麵而來,無聲無息。


    殺人無形。


    “小七!!!”蕭九和無塵道長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花兮猛地回神,一把將無敵插在地上,蕭九縱身擋在她的身前,拂塵卷上她的腰間,將她硬生生往後拖了幾尺。


    花兮懷裏掉出了個東西,叮叮當當一路滾到天帝腳下。


    那陣不起眼的風拂過無敵的劍鋒,無敵發出極為悅耳的劍鳴,悠長渺遠。


    在花兮瞪大的眼眸中,無敵仿佛永遠不會受損的劍鋒,被攔腰斬斷,鏗鏘一聲落在了地上!


    那風掠過無敵,竟然去勢未減,狠狠地撞在了蕭九身上,花兮幾乎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和無敵斷裂的聲音如出一轍。


    熱淚瞬間盈滿眼眶,她心疼得仿佛胸口都要裂開,喉嚨驀地湧上一股甜腥味。


    蕭九捂著腰腹,踉蹌後退,撞入她懷中,花兮撲過去扶住他的肩膀,往他身體裏瘋了似的灌入法力:“你沒事吧?傷得重麽?”


    蕭九咬牙搖搖頭。


    花兮撐著蕭九的身軀,眼前被淚水彌漫,隻能模糊看見天帝修長潔白的身影,她從生下來隻知道愛人,從未恨過人,可她此時恨不得自己可以一夜之間就擁有數萬年、數十萬年的修為,然後一劍殺了他!


    天帝輕咦了一聲,俯身撿起一顆朱紅色的小珠子,眉眼中露出幾分冰冷:“為何會在你手裏?”


    他修長的指尖緩緩搓著,那被假國師用來施展隱身術法的小珠子,竟然逐漸褪去了外表的朱紅漆色,散發出澄澈的寶藍光芒。


    那明亮的藍色透明珠子瞬間喚起了花兮很久遠的記憶。


    那是在東荒大陸,重錦和她共乘一劍,去尋找被追殺的蕭九辰,天兵在後追擊,重錦用一枚藍色的珠子隱藏了身形。


    那是重錦的東西,雲隱珠。


    重錦的東西為什麽會在這裏?!


    重錦身上的乾坤生死契和蕭九辰性命相連,自然也和轉世投胎的蕭九有所感應,而她對蕭九辰有多執著,花兮早就一清二楚。


    難道是重錦憑借這個,竟然在天帝之前就自己找來了這處凡世?!


    隻是她渾身上下都是法器,沒有婢女在側更易丟三落四,遺落一個雲隱珠對她而言算不得什麽,反倒被假國師撿了便宜,裝腔作勢,狐假虎威,到處招搖撞騙!


    天帝聲音更沉:“錦兒的東西為何在你這裏?”


    “你還問我,我倒想問問你。”花兮氣極反笑,渾身上下痛得發抖,“卓憫,你不是來殺我的,你是來殺白洛眉的。第八道天雷的魔障,是你引*t  下凡間,讓渡劫的凡人看到最恐懼的心中虛妄,道心不穩,自然無法飛升。倘若有人能頂著魔氣,渡過了第八道天雷,你就會在第九道天雷降臨之前,親自下凡,用謫仙劍,毀人仙位,殺人滅口!你做這樣的事,不怕遭天譴麽?!”


    天帝微微一笑:“這些都是你猜的?”


    “猜?你以為我是猜的?!”花兮咬牙切齒,近乎聲嘶力竭,“為何三千凡塵,數十萬年,濟濟人才無一人飛升?!為何你一直騙所有人說凡間仙術凋零,修仙者道心不誠,故而許久無人飛升?我曾以為是天道不公,如今看來,天道公允,不公的是你!是你走過一個個凡世,掃蕩數十萬年的時間,親手殺死了所有天賦異稟的凡人!你親自扼殺了他們,所以他們永遠沒有機會飛升,來威脅你的地位!”


    天帝淡淡道:“笑話,何人會威脅我的地位?”


    “何人?分明是所有人!”花兮發出大聲的冷笑,“難道在害怕的不是你嗎?身居天帝至尊之位,卻夜夜驚慌不得安眠的不是你嗎?!努力了無數年,花費無數心血,卻被後來者居上的滋味,難道不是你最清楚嗎?!從前你見過一個卓秉凡,但凡間還有千千萬萬個卓秉凡,你活了數十萬年又如何?你貴為天帝又如何?你本該如何平庸,你的仙位又是如何偷來的,你心裏比我更清楚!”


    “住口!!”天帝完美無瑕的笑容出現了一絲破綻,琉璃一般俊美的眼眸裏是攝人心魄的凶光,他緩緩道,“花將離,你若是不說這麽多話,或許我還不想殺你。”


    “少惺惺作態了!”花兮唇間含血,怒道,“你從摘下麵具開始,就沒想讓任何一個人活著離開!為了滅口你連妻子都不放過!你口口聲聲喊錦兒,那你敢告訴重錦,她娘親是你殺的嗎?!”


    “我並不願殺她。”天帝冷漠道,“可惜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所以該死……和你一樣。”


    花兮大聲道:“你難道不好奇,我是如何知道這些的嗎?!”


    “和我談條件?”天帝微微一笑,“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過程並不重要,我隻要結果。”


    “但你今日必然會失敗,”花兮語速極快,“因為我師父就在這裏,我師父會活著離開這裏,會飛升,會成為上神,會成為天底下最厲害的人!而你始終隻是個廢物而已!”


    “哦?很有意思的說法。”天帝緩緩抬眸,緊盯著氣血逆行,胸前被鮮血浸濕的無塵道長,“我也想知道你該如何活著離開這裏……因為今日不論發生什麽,我都要你的命!”


    無塵道長緩緩抬睫,目光平靜澄澈地看向天帝:“我若是把命給你,你願意放他們走嗎?”


    他嘴上說著這句話,落在花兮耳邊的,卻是另一個壓低了、細微卻清晰的聲線:“……小七,當我說跑的時候,快跑*t  。”


    花兮抬頭看見天帝暗狹的眼神,渾身都發起抖來,幾乎站不穩了。


    天帝聽見了,無論無塵道長用的是什麽秘法傳音,他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們都不知道天帝是何種人物,但她卻知道!天帝甚至沒有使出百分之一的力量,就隨手重創了所有人。


    無敵劍斷,無塵道長挨了八道天雷,氣血逆行,能站著已是勉強,蕭九本就被梅傲霜所傷,現在是傷上加傷,法力透支。


    逃?!往哪裏逃?


    用不著看,她就知道外麵早已是天帝設下的層層疊疊的結界,在他們死光之前,沒有人能進來,也沒有人能出去。


    現在誰能救他們?!誰都救不了他們!


    但是師父會活下去。


    花兮抓住最後一個念頭,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攥在手裏發狠地想,但是師父會活下去,一定會活下去。


    他會從先花神那裏接過繈褓中的花兮,把她親手養大,那些曾經的過往都是真實的,是不容置疑的,身為清淨上神的師父,總是用白綾覆麵的師父,微笑著喊她小七的師父。


    ……


    師父會活下去。


    淚水滾滾而下,牙齦狠狠咬出了血絲,這個念頭瘋了似的在她腦中盤旋,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在她沒有意識到的時候,這情形和當年她墜入弱水後,清淨上神在碧落山上一夜白頭,瘋了似的念叨著小七沒有死,一模一樣。


    他知道小七沒有死,隻是不知道為何她沒有死,也不知道該如何救活她,不知道該等多久,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知道師父不會死,可是麵前一條條全是死路!她已身在絕境之中,已然是無路可走!


    如果師父真的飛升了?又是怎麽飛升的?!怎麽可能會在如今的狀況下,在天帝肅殺的謫仙下,扛過第九道天雷?!


    天帝看著她顫抖的眸光,露出一個近乎殘忍的慈愛笑容,慢條斯理道:“你在想,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在清淨上神飛升前殺了他。不過,容我提醒你兩點,第一,我殺了蕭九,蕭九辰便落下個魂魄受損的毛病,或許如南天門白虎般終生癡傻也說不定,如此,既讓他活著留條命,也好叫錦兒死心。”


    花兮氣得渾身發抖:“你還敢提小白,若是蕭九辰發生同樣的事情,我、我……”


    天帝輕輕抬起一隻手,打斷了她:“這是其一,其二,我一直在想,為何清淨上神對你如此青睞有加,甚至敢從我手裏搶人。現在倒是一清二楚了。”他冷笑道,“因為憐憫吧,畢竟他曾親眼見到你死在他麵前。”


    那一刻仿佛無聲的暗號,所有人都瞬間動了,天帝抬劍向花兮刺來,無塵道長拖著廢了的胳膊迎上去,劍光凜冽,厲聲道:“欺負小孩算什麽本事!”


    花兮紅綾一甩,纏上天帝的腳踝,但直到紅綾繃緊近乎斷掉,都沒能阻擋天帝的腳步。


    她兩手近乎絕望地扯著繃緊的紅綾,斜*t  仰得幾乎與地麵平行,腳底深深陷入地麵,沙啞喊道:“不要和他打,打不過的!”


    “所以小七,你並不懂修仙。”無塵道長覆眼的白綾被利刃撕碎,往日白玉般溫和的眉眼光芒大盛,“所謂修仙,正是逆天而行!連天道都不放在眼裏,更何況是你!”


    天帝在疾風中冷笑,他左手赤手空拳握住蕭九的劍鋒,指尖一拈,硬生生拈斷,將斷劍反手插進蕭九的胸膛,鮮血霎時噴湧而出!


    天帝毫不停歇,右手劍光一旋,活生生割斷了無塵道長持劍的右手!


    鮮血從斷裂的右腕洶湧而出,染紅了無塵道長的白衣,他手裏的斂華劍鏗鏘一聲落在地上,被足尖一點,挑在手中,已然重傷的左手持劍,又一次刺去!


    這一次,天帝一劍,砍斷了他的左手。


    “師父!!!”花兮眼淚刷得湧出來,嗓音淒厲破碎。


    素白的手滾在地上,斷掉的雙腕流淌出的血如雨一樣浸濕了白衣,無塵道長毫不猶豫,足尖點地,擰身一轉,右腳化成鞭影甩向天帝的臉。


    天帝一劍刺入了他的膝蓋。


    清脆刺耳的一聲響,膝蓋骨被硬生生刺穿,沾血的謫仙劍刃從膝彎中突出一截,而後猛地抽出,插入了另一條腿的膝蓋。


    無塵道長終於踉踉蹌蹌,滿身是血,跪了下去。


    “還要逆天而行麽?”天帝身上竟然自始至終連一滴血都沒有沾上,勾著金邊的衣裳如雲霧般聖潔純白,高高在上宛如不可褻瀆的神祇。


    他近乎溫柔地用寬大的手掌撫摸無塵道長的頭,迫使他仰起頭來。


    天帝微笑道:“我廢了你四肢的經脈,既然她說你不會死,那我便從你開始殺起,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死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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