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兮費力地想了半天,她的頭實在太沉了。她不希望他們誰殺了誰,但命運使然,他們從生下來就背負了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蕭九辰低聲道:“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花兮想解釋,但喉間突然湧上一股甜腥味。


    她一開口,哇的吐了一口血,落在蕭九辰的肩上。


    “他沒死!”蕭九辰急怒交加,“少擔心別人了!”


    “我……”花兮咳嗽*t  起來,話沒說完,整個地底突然“轟隆”一聲震顫起來,無數碎石從甬道上端掉落下來,劈裏啪啦打在兩人身上,花兮五感模糊,隻能似是而非地聽到金屬剮蹭石壁的聲音。


    蕭九辰警覺地聽了一瞬,飛快地背著她向前跑去!


    下一刻,他原本站的地方,自上而下被一道黑色的蠍尾貫穿!


    堅硬的鱗甲擦過石壁,蠍王彎著腰四肢著地,在迷窟縱橫交錯的隧道中狂奔而來。


    還真是陰魂不散!


    她和蠍王又沒什麽深仇大恨,到底是為什麽要追著趕著殺她一個!


    花兮原本在暗處視力也很好,現在卻什麽都看不見,隻下意識緊緊抱著蕭九辰的脖子,耳側聽見他沉重的喘息。蕭九辰渾身是傷,背著她卻輕若無物,在地底竟然跑得奇快無比,花兮才想起來蕭九辰也在地底生活了很多年。


    但蠍王本體就是蟲子,在地底有著先天優勢,盡管體型龐大,但接近他的泥土石塊仿佛液體一般自動避開,他在地底簡直像黑魚一樣在遊動,一個擺尾就要衝上來,眼看著蠍尾要貫穿花兮和蕭九辰。


    蕭九辰一個側滑衝進岔路,下意識把花兮從背後送到身前,一手抱著她,一手護著她的頭。


    花兮咬著舌尖,聚起一絲力量,手心越過他的肩膀向後,同時捏出一個召土術和潛行訣。


    花兮聽到蕭九辰急道:“不要用法力!”


    但是遲了,花兮掌心的印結光芒大盛,轟隆隆的石塊拔地而起,將他們身後的甬道遮蔽得嚴嚴實實,蕭九辰迅速地竄進更加偏遠的,幾個轉彎,甩掉了蠍王。


    花兮身不由己地慘叫起來,體內壓抑許久的魔氣瞬間爆發,仿佛渾身的血都在沸騰,剛剛那股混沌的平靜驟然被打破,尖銳的刺痛從指尖傳遍渾身,如刀劈火砍,如雷刑加身!


    “花兮,花兮,你看著我!”蕭九辰半蹲下來,手掌托著她的臉。


    花兮什麽都看不見,也聽不見,她眼前是一片混沌的血色,劇痛像滾燙的岩漿一樣灌滿了她的靈台,方才蕭九辰不知道用什麽法子壓製住她體內的魔氣,但此時那些魔氣和她原本的靈脈以她的身體為戰場翻湧起來,仿佛有一千把一萬把刀子在從內而外地將她攪碎!!


    身上幾處大穴被灌入靈力,似乎是蕭九辰想強行封閉她的意識,但她體內一片混亂,外力入體,反而越來越痛,越來越痛,痛得她原地打滾!


    蕭九辰趴在她耳邊喊她的名字,花兮才勉強聚起一絲神誌,發現自己疼得用頭在撞牆,而蕭九辰的手護著她的額頭,卡在額頭和石壁中間,被撞得鮮血淋漓,他一直用力地抱著她,不讓她傷害自己。


    花兮叫得嗓子都啞了,滿臉都是濕漉漉的淚水,她打生下來就從沒這麽痛過,痛得她想去死。


    混沌中相互衝擊的魔氣和靈力刺穿了她的靈骨,從體內向外爆發,經脈寸斷,無形的衝*t  擊波震碎了四周的石壁,混亂中亂石灰燼落了一身,指尖和手心炸出不受控製的電光和火苗,各種法術糾纏在一起向四麵八方散射,幾乎要將整個地底迷窟震塌。


    神誌恍惚間,她看到蕭九辰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漆黑的眼眸,那樣的近,那樣清晰,纖長的、垂落的睫毛,眸子裏有那樣多的痛苦。


    他強硬地按住花兮的手腕,死死地按在石壁上,用雙腿鉗製住了她的身子,膝蓋頂住她的胸口,他身上綻出一股金色的光芒,以自己為枷鎖牢牢按住了她。


    然後,他遲疑了一下,低下頭,含住了她的嘴唇。


    唇齒交接,鼻息滾燙,發絲淩亂。


    花兮嚐到了一股濃鬱的血腥味,蕭九辰溫柔地掃過她的唇舌,下一刻渾身的劇痛如巨石重負驟然鬆開,身子驟然輕鬆,她聞到地底特有的潮濕冰冷的空氣。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又一次和蕭九辰交換了身體。


    易魂大法。


    “不,不,不行!”花兮慌亂地看著眼前痛不欲生的蕭九辰,她並不熟悉蕭九辰鎖住自己的法術,隻一瞬間就被混亂爆開的魔氣炸翻在地,她胡亂爬起來,試圖靠近蕭九辰,迎麵撲來的魔氣和靈氣如山崩海嘯席卷而來。


    “紅綾!”花兮吼道。


    紅綾猶猶豫豫地,似乎在分辨花兮的身份,最終還是束住了蕭九辰的手腳。


    花兮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捧著他的臉,不知道為什麽哭得更厲害了。


    她哪怕隻是想一想剛剛刻骨銘心的疼痛,都禁不住手抖,但再疼也是她自己的選擇,那是她自己的身體,她怎麽能讓別人擔著!!


    花兮一閉眼,顫抖地親了上去,但熟悉的痛苦並沒有回來,她睜開眼,發現她還在蕭九辰的身體裏。


    她看著他的眼睛,他痛得渾身都在發抖,哪怕是紅綾緊緊束著他,依然止不住如同刮骨剜心般的劇痛!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啊。”花兮眼淚無意識地滾落。


    紅綾在漆黑的石洞裏蔓延鋪散,她顫抖地跪在地上,捧著蕭九辰的臉,偏頭親了又親,笨拙地試圖撬開他的唇舌,試圖從濃鬱的血腥味中,找回易魂大法的關竅。


    她看著蕭九辰的眼睛,看到無窮無盡的壓抑著的痛苦,和眼尾微微眯起的,一絲溫柔的、得逞了的笑意。


    蕭九辰將一個東西放進她的手心。


    一張淡黃色的,用朱砂混血寫著兩人生辰八字的符紙。


    花兮茫然地低頭看去,指尖點起永明火,看見上麵的陣眼用血狠狠地畫了一筆。


    同悲崖下交換身體之後,易魂大法的符紙就一直在她懷裏,所以蕭九辰方才親她的時候,陣法便再次發動,將兩人的身體掉轉過來。


    但蕭九辰進入她身體,頂著無邊無際的痛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沾著血的手毀掉了懷裏的陣法。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啊,”花兮哭著抓著他的領子,淩冽的魔氣如罡風般刮過,“*t  你知道我畫不出來陣法了嗎?你毀掉就沒有了!沒有了!我沒有朱砂,沒有符紙,沒有材料,沒有陣法,你換不回來了!如果我的身體撐不過去,你會死的!!你真的會死的!”


    蕭九辰抬手,顫抖地抹掉她的眼淚。


    他沙啞道:“花兮,沒關係。”


    第48章 天地靜寂


    蓬萊仙島, 地下迷窟。


    錯綜複雜的甬道不知是天然形成,還是人工開鑿,每隔幾步路就是一個彎道,九曲十八彎, 常常十幾個岔路交匯在一起, 每一條都是死路。


    花兮背著蕭九辰走在地底, 一開始蕭九辰還會給她指方向, 後來他實在撐不住了, 花兮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幾近崩潰,五感下降到連路都看不清的地步, 蕭九辰終於在一個岔路久久沒有說話。


    花兮回頭,發現他一動不動, 臉色煞白, 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帶著哭腔道:“你不要睡, 我求你了,蕭九辰,你醒過來, 動一動,你不能死,明明是我受的傷, 是我該死, 這算什麽啊……”


    她背著蕭九辰在地下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原本畫一個簡單的指路陣, 至少可以引星辰之力為她辨明東南西北, 但此時整個蓬萊仙島上空仙妖大戰整整三日, 仙氣紊亂, 星脈斷絕,她畫了陣法卻沒有一絲半點的功效。


    她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裏走,也不知道蕭九辰是怎樣辨出的方向,她有時感覺自己走了回頭路,有時覺得某個岔口似曾相識,她越走越筋疲力竭,最可怕的是她可能永遠都走不出去。


    蕭九辰的身體何止不在巔峰的狀態,簡直是千瘡百孔,遍體鱗傷,法力耗盡。


    就拖著這樣的身體,他是怎麽衝進妖群中心把她救走,又是怎麽在地下和蠍王整整斡旋了三日,花兮連想都不敢想。


    她原本在蕭九辰背上,還以為他尚有一戰之力,現在發現他完全是用意誌拚的強弩之末,他早就該倒下了,血都該流幹了,但他好像天生就比別人能忍痛。


    花兮是一步也走不動了,她從未想過自己纖瘦的身體也可以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她邁不動步子,被一塊低矮的石頭絆了一跤,狠狠地臉朝下摔在地上,摔得耳邊響起尖銳的耳鳴,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花兮頭抵在冰冷的地上,咬著牙道:“對不起啊,蕭九辰,用你的身體還摔跤了。”


    蕭九辰沒有回答她。


    花兮不敢想,不敢想自己的身體此時正在逐漸冰冷,不敢想蕭九辰正被困在劇痛的軀體中,在他最恨的暗無天日的地底,悄無聲息的死亡。


    她顫抖著重新爬起來,卻突然感到前方有一星半點的光亮,若有若無,但她屏住呼吸去看的時候,又確實在亮著。


    是……是出口!!!


    花兮振奮起來,她輕聲道:“你看到了嗎,蕭九辰,你看到前麵的光了嗎!我就知道順著一條石壁,一定能走出去!本神女一向運氣過人,絕*t  不會死在這種鬼地方!”


    她咬著牙,背著蕭九辰往前走,那光亮越來越大,帶著地麵紛爭的躁動和嗡鳴,花兮忍不住加快了腳步,越來越快,穿過一條條甬道,朝著光亮的方向追去。


    直到她發現,那光亮似乎在向她而來。


    幽如鬼泣的哨音在遠處的地道中起伏,若有若無,如絲如縷。


    巨大的嗡鳴,那幽綠色的詭譎的光,那鋪天蓋地如海潮一般的劇毒妖物,如滔天的洪水從地道中湧來。


    鬼火蜂。


    花兮呼吸都停滯了,瞳孔擴大,倒映著幽綠色的螢火如長河,在地底絢爛流淌,美輪美奐,成千上萬隻鬼火蜂發出震耳欲聾的嗡鳴,夾雜著陰風撲麵而來。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是真的山窮水盡了,沒有能撐起仙障的法力,跑也跑不過鬼火蜂,蕭九辰把自己的身體讓給她,原是隻讓她多活了這麽兩個時辰。


    如果她死在這裏,該會被蟄得隻剩白骨吧。到時候要過數百年才會有人發現她和蕭九辰的殘骸,也無人能夠辨識。


    花兮閉上眼。


    密密匝匝的聲音在地道中響起,生長,伸展,落地,紮根,瞬間繁榮。


    花兮睜開眼,發現一顆樹種從蕭九辰的懷裏落在地上,抽出繁密堅硬的枝藤,交錯著向外攀爬延伸,形成一堵密不透風的牆,枝條在轉瞬之間變得粗壯如蛇,狠狠紮入堅實的地底,茂密的枝葉頂著狹小的甬道,撐滿了整個空間後,向兩側緩緩延伸開。


    是她懷中的那一半通天木種。


    通天木的空洞發著淺淺的白光,一道人影從中映出,帶著漫天清冷的寒氣,一襲白衣,一柄拂塵,臉上束著二指寬的白綾,白綾與寬袖在風中翻飛。


    “師父……”花兮啞聲喊道,支撐不住,搖搖晃晃跪了下去。


    清淨上神兩指豎在身前,微微一拂,剛剛生長繁榮的通天木瞬間化成齏粉,消散在地道裏,鋪天蓋地的鬼火蜂失去了屏障,向著三人直衝而來。


    清淨上神一人淡淡站在花兮身前,花兮卻感覺麵前有千軍萬馬。


    “小七,你看。”


    他伸出手,手心是一個大繁至簡的法印,簡簡單單的法印散發著微光,輕輕向前飄去,突然間,世界一片安靜,所有繁雜的聲音都消失了,幽綠色的蜂潮凝固在空中,下一刻如隕落的星辰般盡數落在了地上。


    鬼火熄滅,鬼火蜂死。


    幽靜的地道裏倏地飄起雪來,紛紛然然落了一地。


    清淨上神淡道:“這一式——天地靜寂。”


    他隨手一揮拂塵,上方數百尺的石壁豁然洞開,天光從高處貫穿而下,落在了幾百尺深的地底迷窟中。


    花兮原本想看師父該如何走出迷窟,原來他並不打算走。


    他想走的地方就會有路。


    清淨上神向她伸出手,聲音微歎:“小七,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了。”


    花兮眼睛猛地睜大了,她看到一道死亡般的黑影向上神背後襲來,忍不住叫道*t  :“師父!小心!!”


    小心二字尚未落地,那蠍尾仿佛觸到一根無形的細線,從中無聲地裂開。


    蠍王如雷霆之勢,從高空跳下,千斤體重直襲毫不設防的清淨上神背後,此時卻凝固在空中,猙獰地無聲咆哮。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一絲細細的血絲從他額頭滲出,從胸前堅硬無比的漆黑鱗甲滲出,粘稠流下,從頭到尾,貫穿全身。


    悠悠的白雪落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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