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道坊。


    大批身著虎紋衣,跨著豹紋鞍,挎豹韜的甲騎突然出現在秦琅的別院竹園外。


    “百騎營?”


    竹園雖小,但守門的家丁卻是跟秦琅東征西戰過的老家兵,一眼就認出這些彪悍的甲騎乃是北衙禁軍七營中最精銳的百騎營。當年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不再信任自己父親的天子元從禁軍,於是以自己的秦王府舊部精銳或心腹子弟擇擅騎射者百人,分二番於北門長上,號百騎。


    再之後,又於玄武門恢複左右屯營,號為飛騎。


    之後又從飛騎中擇精銳者補充入百騎,擴大百騎規模,從最初的百騎數量,擴編到一整個營。


    此後皇帝又建羽林軍、龍武軍,各左右兩營,於是形成了現在北門七營的局麵。


    左右羽林、左右金吾、左右千牛、左右龍武、左右神武,號稱北衙十軍,各有職責。


    百騎營隸屬於羽林,是北衙禁軍中最精銳者,數量不多,一千騎,也稱千騎營,遠不如飛騎營的各三千騎兵多,可是不論待遇或是戰鬥力等都最強的。


    百騎營突然圍住竹園,讓家丁麵色大變,趕緊進去稟報秦琅。


    “百騎營?沒事,估計是聖人駕臨了。”


    秦琅聽了倒是不慌不忙,在這東都洛陽城中,天子腳下,皇帝真要對付他,哪用的著什麽百騎營,一道旨意,他秦琅也逃不出五指山。


    百騎營把秦琅十畝竹園圍成鐵桶似的,卻並沒有闖門,十分安靜的守在外麵,連敲門打個招呼的人都沒有。


    秦琅坐在廊下靜靜的等候著,並沒有等太久,門被打開,皇帝來了。


    李世民一身獵裝,看樣子是到外麵去打獵剛回。


    “都退下!”


    李世民對跟著自己的禁軍將領們揮手。


    秦琅看著這位老泰山,也讓自己的隨從仆傭們全都退下。


    白蓮池畔,紫竹林邊。


    李世民徑直走到涼亭坐下。


    “坐,站那幹什麽?你不是向來膽子大的很嗎?太子也敢毆打,魏王也能無視?”


    秦琅默默坐下,沒有答話。


    李世民坐在那裏,似乎一肚子火氣,事實上皇帝不是打獵剛回,而是原本在宮裏覺得憋得慌,於是換上獵裝帶上百騎要出城打獵,可走了一半越想越氣,於是臨時改主意來找秦琅了。


    “喝茶嗎?”秦琅問。


    李世民瞪了秦琅一眼,“朕將你視為心腹,你就應竭忠對我,現在卻附順臣下欺罔君王,難道這就是你對朕的回報?”


    “臣不明白?”秦琅裝傻充愣,皇帝雖然來勢洶洶,不過以他對李世民的了解,覺得皇帝雖然火氣很大,可這反而還是很大餘地的。皇帝如果真動了殺機什麽的,根本不會來見自己。


    “朕說的是承乾的事情。”


    秦琅目光直視皇帝,大膽卻又耿直,“當初是陛下讓臣到東宮任職,讓臣教導太子,臣自然得兢兢業業用心做事。太子也是君,臣認真教導維護太子,也是盡忠盡直,如今陛下卻以忠直責怪臣,難道臣所做是因私心嗎?”


    “陛下負我,非臣負陛下也!”


    李世民愣住。


    他指責秦琅,結果秦琅不但沒老實認罪,反而怪起他來了。


    真是豈有此理。


    “混帳!”


    “陛下今日駕臨寒舍,這裏也沒外人,臣便鬥膽問陛下幾句話,陛下真要廢太子易魏王為儲君乎?”


    李世民沉默,怒瞪著秦琅。


    “臣今日不怕聖人降罪,臣自然沒資格左右聖人立儲想法,但臣既是宰相,又是太子之師,今日便要放肆多說幾句。太子承乾乃聖人與文德皇後嫡長子,八歲立儲,至今十二年矣。”


    “這十二年來,太子表現也算是極好的。”


    李世民不由的回想起武德二年,承乾生於太極宮承乾殿,當時高祖親自來看望這個孫兒,高興之餘,以承乾殿名為孫兒賜名,還曾對他說出一句話,承繼皇業,總領乾坤。


    承乾尚在繈褓之中,便被高祖封為恒山王。李世民也極喜愛這個嫡長子,特將妻子的侄子,長孫熾之孫長孫家慶任命為承乾的侍詩,後來還把秦王府十八學士中的孔穎達和陸德明兩位大儒,拜為承乾的老師,讓他們教導承乾儒學經典。


    “陛下,臣記得當初陛下繼位之初,冊封承乾為太子的詔書中也誇讚太子,早聞睿哲,幼觀詩禮。太子八歲立為太子後,也一度被聖人當眾誇讚性聰敏、特敏慧,豐姿峻嶷、仁孝純深。”


    “後來又早早讓太子開始學習政務,旁聽京兆訴訟,甚至下旨如果有訴人對尚書省判斷不服者,於東宮上啟,令太子斷決,而當時太子還不滿十二歲,處置的案件已經屢被聖人誇讚!”


    “太子十二歲加冠元服,開始正式參與政務,親自領雍州事務,表現可圈可點,聖人每當外出遊獵或到行宮之時,都是太子留守京師,監國軍事,也深受聖人讚賞。”


    李世民打斷了秦琅的話。


    “朕自己的兒子,朕難道不比你清楚?這些事情都是以前了,以前的承乾,確實聰慧又仁孝,還勤奮好學,既能時常進獻良言金策於朕,又能關注民生體察百姓,朝野皆是稱道,然則這幾年,越來越不像話了!”


    “喜奢侈好遊獵貪戀酒色,連朕給他挑的太子妃也不肯接納,東宮那麽多名師大儒教導,他卻聽不進去,朕搜方賢德,以輔儲宮,於誌寧、杜正倫、張玄素、李百藥、孔穎達、陸德明、劉洎、岑文本、褚遂良、馬周這些哪個不是名士大臣,可諫諍俞切,承乾越不聽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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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琅靜靜聽著,李世民在倒苦水,曾經承乾那般賢德,李世民這個當爹的也十分自豪得意,這幾年承乾漸叛逆,李世民也是操碎了心。


    正所謂愛之越深,責之越切。


    期望越高,失望的時候也就越重。


    “陛下,曾經的太子年少,雖然表現的賢德,但那時的太子還隻是孩子,一切完全照著聖人,照著老師們的意誌行事,那時的他還沒有自己的意誌,或者說不敢,而如今的太子已經長大了,雖然有些表現確實不好,但那是真實的想法。”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啊,陛下。”


    “臣之前也不止一次進諫陛下,說張玄素、於誌寧、杜正倫、孔穎達這些人,確實都出身名門士族,本身學問也是極好的,但是他們做學問厲害,教學生不行,不懂方式方法,他們身為東宮師,不懂得如此正確的引導,卻隻是一味的勸諫,而且幾乎是比著上疏,措辭也一個比一個激烈。”


    “以前承乾年幼,自然畏懼他們,可隨著太子年長,對這種勸諫方式自然也會心生抵觸,這也是人之常情的,這些人在東宮,天天盯著太子,不管大事小事,都要雞蛋裏挑骨頭,巴不得太子是個完美的聖人,動不動就犯顏直諫,誰受的了?就算是聖人,魏征天天噴聖人,聖人也是經常被激怒,何況太子乎?太子才多大,太子有聖人這般的人生閱曆和積澱嗎?”


    “他們太死板教條,隻知道這個不許那個不對,這些人其實臣早就說過趁早趕出東宮去,他們或許能到門下省去做諫議大夫或禦史台當禦史,為聖人監督百官,監察朝政,但是當太子師,不夠格。”


    “杜正倫甚至已經違犯國法製度,他經常把太子私下的話告訴聖人,然後又把聖人跟他談論太子的話私告太子,這是非常不應當的,甚至已犯了私泄禁中語大罪,理應懲處!”


    “再則,這幾年,諸王漸漸年長,陛下在對待諸王的態度上,明顯有些失當,尤其是對待魏王、吳王,更容易讓太子不滿,畢竟太子和魏王他們都已經成年,都是當父親的人了,聖人雖是寵愛孩子,可這讓太子如何想,讓朝中大臣如何想?”


    “陛下,太子乃國本也,還請陛下能夠為天下安為朝堂靜而多想想。”


    “這幾年太子就算做了些錯事,可也非大錯,太子度人入道,恢複寺觀等,也隻是想為先皇後祈福,這是人子之孝。私奔隴右,擅發兵馬,也是年輕人立功之心,至於說如今傷了腿,可這也隻是輕微殘疾,並不影響什麽······”


    皇帝沉默了良久。


    似乎在認真的思考秦琅的這番長篇大論,許久才歎氣一聲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承乾是朕的嫡長子,如今雖有腳疾,可朕又怎能舍棄嫡長而立嫡次甚至是庶子呢?”


    “朕無意易儲!”


    “陛下如果真無意易儲,就千萬不要再給外麵錯誤的信號了,聖人難道不知道如今朝中有魏王黨有吳王黨?而且魏王黨勢力一天比一天大,難道聖人真想等到如武德九年那樣的局麵出現?懸崖勒馬,猶未晚也,切不可等到那一天來臨啊。”


    李世民沉默了。


    “承乾現在已經是一匹脫韁的野馬了,朕如何才能把他拉回正途?”


    “陛下先糾正自己的錯誤!”秦琅不客氣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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