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我先下去了。”


    “等等,”黑色身影稍微側身,他滄桑語氣中含著細微哽咽,“這些年,難為你了。”


    “不為難。”盛宇眼眶驀地濕潤,他恨恨道,“隻要能為她報仇,我做什麽都值得。而且最難的那人明明是師叔你,哪怕心如滴血,您也得裝作若無其事。”


    “一切都會是值得的,你去吧。”


    ……


    入冬了,別處山峰用靈力描繪出繽紛色彩,眷古峰卻落葉滿地,顯出幾分蕭索。


    唐煙煙覺得這幾分蕭索剛剛好,冬天就該有冬天的樣子嘛。


    坐在雪鬆下,唐煙煙品著茶,愜意地撚起糕點,才吃兩塊半,結界處忽然響起一道傳音,“師父,孽徒宋怡然求見,懇請您見我一麵。”


    唐煙煙一怔。


    她放下半塊沒吃完的糕點,望向結界處。


    宋怡然的傷似乎比她更嚴重,明日便是浮圖秘境開啟之日,宋怡然竟是在最終時刻確定要進秘境試煉。


    對此,唐煙煙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陸雨歇推開兩扇門,緩步走出屋子,他白袍拽地,眉眼清淡,像是一株寫意的青竹。


    看到雪鬆下的唐煙煙,他張了張嘴,似是難以啟齒。


    唐煙煙問:“需要我回避嗎?”


    陸雨歇搖頭,他專注地望著唐煙煙,仿佛在征詢她的意見:“你介意我見她嗎?”


    唐煙煙滯了滯,垂眸道:“總要見的,你見吧。”


    陸雨歇沉默片刻:“我在結界外同她說幾句話便好。”


    唐煙煙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她覺得如今的陸雨歇有時候很熟悉,有時候又如此刻般,熟悉中透著些許陌生。


    這就是即將恢複神識的預兆嗎?


    陸雨歇走出眷古峰結界,他站在枯黃桐樹下,望向麵前清減許多的宋怡然。


    宋怡然沒有抬頭看陸雨歇,她蒼白小臉沒有血色,待陸雨歇出來,噗通一聲,她直接跪在陸雨歇麵前:“師父,這些日我已經想通,無論你是怎樣的你,你都是我師父。尤記得剛拜入師父門下時,師父你對我說,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無論為仙還是為人,克製欲念,尤其是不正當欲念,是人一輩子最重要的修行,永生都要艱苦修習,不可懈怠半分。可惜怡然明知故犯,心生魔念,險些誤入歧途,讓您失望了。”


    陸雨歇眺望遠方。


    克製欲念,永生修行。


    確實是他曾對宋怡然的警戒。


    宋怡然忍住哽咽,朝陸雨歇磕頭:“對不起,怡然辜負了師父期望,待師父神識歸位,無論師父對怡然做出怎樣的懲處,怡然都願意接受。”


    從遠處收回目光,陸雨歇低眉,他淡然望著跪在地板的宋怡然,突然說:“我說過的話,不一定全對,你不必過於局限拘泥於此。”


    宋怡然愕然抬眸:“師父您這是?”


    陸雨歇語氣平靜:“生而為人,怎會沒有欲念?這世間,真有人能斬盡全部欲念嗎?”


    宋怡然怔住,她呆呆望著陸雨歇,她想說,有的,那人不就是師父你嗎?可——


    師父,是你回來了嗎?


    宋怡然心中突然湧出一股強烈預感。


    她的師父好像回來了,麵前男子眉眼清雋,氣質冷冽,明明是記憶之中的師父。


    然而她師父不會露出這般沾染人間煙火的笑容,此刻他嘴角微微翹起的弧度,不知何時已褪去冰雪寒意,他……是她從前的師父嗎?


    第四九章


    晨鍾回蕩在重重靈霧間, 玄英宗峰吊橋旁的廣場上,眾仙門弟子齊聚,預備前往浮圖秘境進行試煉。


    清虛門陳長老祭出飛行法寶, 同陸見寒等諸位掌門拱手道別後,他廣袖微拂,下一瞬, 所有試煉弟子已身處飛行法寶中。


    倚靠巨石, 唐煙煙立在眷古峰高處, 她目送飛行法寶漸漸消失在天際,直至再望不見蹤影。


    所以……她這波應該算是穩了?她順利躲過原著劇情殺了?


    唐煙煙高興得原地蹦了蹦,愉快跑回庭院三棵雪鬆下。


    用手拂開地麵鬆針, 唐煙煙變出把小鐵鍬, 欲挖出先前埋於此地的幾壇酒。


    “煙煙,我來幫你。”陸雨歇笑著走下玉階, 他蹲在唐煙煙身旁, 接過她手中小鐵鍬,還細心替她將掌心沾染的塵土拂淨。


    唐煙煙歪著腦袋, 看陸雨歇用她雪白袖袍為她擦手,她忍俊不禁道:“你衣服髒啦。”


    “沒關係。”陸雨歇含笑看她一眼,複又垂頭,溫柔將她指尖小小泥垢除去。


    兩扇鴉羽般的睫毛覆在他眼瞼之上,好似落了層薄薄的晨霧。


    唐煙煙目光從陸雨歇高挺鼻梁,落在他骨節分明的手上,嘴角彎起輕淺弧度。


    兩壇酒順利掘出, 但光有酒怎麽夠?


    唐煙煙拉著陸雨歇去玄英宗洞庭湖垂釣, 兩人坐在冰麵, 肩並肩等待魚兒上鉤。


    洞庭湖盛產靈魚, 兩人釣了三條,又去采摘了些蔬菜瓜果,打道回府。


    “還記得我以前在山洞做的燒烤架嗎?”唐煙煙揶揄地撞了下陸雨歇胳膊,“我們今日不如吃燒烤吧?”


    “煙煙你今天心情似乎很好。”


    唐煙煙沒有掩飾她的愉悅:“所以你有口福啦,你之前可喜歡吃烤蘑菇了,喏,這裏有好多,還有鮮筍。”


    攏袖清咳一聲,陸雨歇掃了眼那些肥嫩蘑菇,思緒仿佛隨著冬日暖陽,徐徐回溯到曾經的那段凡塵時光。


    唐煙煙直接從儲物手鐲取出整片山洞。


    看著霸占庭院中心的醜陋山洞,唐煙煙好笑:“好醜啊,當初要不是你鬧別扭不肯去鷹城,我才不會把它帶在身上。”


    陸雨歇視線略顯飄忽:“也,沒有那麽醜。”


    唐煙煙挑眉:“你這話是憑良心說的嗎?”


    兩人麵對麵。唐煙煙笑眼宛如新月,容色清麗,一顰一笑都帶著俏皮的意味。


    陸雨歇怔了怔。


    唐煙煙笑眼隨之睜圓,鼻尖皺起,那絲絲縷縷的俏皮轉化成嗔怒,似怪他久久無言。


    陸雨歇驀然回神,他張張嘴,空白大腦飛速轉動,最後到底說了些什麽話,他自己也記不太清楚:“是有些不夠美觀,但它存在的價值不是為了供人欣賞。它是我們、我們的……”


    “我們的記憶和紀念。”見陸雨歇卡殼,唐煙煙笑著補充。


    陸雨歇早已遺忘前麵的話,他望著眼前女子,呆了一瞬,埋低頭,輕嗯了聲。


    唐煙煙抓起陸雨歇袖子,帶他走進山洞。


    儲物手鐲裏養不住活物,原先攀援在石壁的藤蔓都枯萎了。


    唐煙煙用靈力將它們複活,眨眼之間,那些枯藤煥發出生氣勃勃的綠意。


    兩人穿過凹凸不平地麵,直入山洞“腹部”。


    一切還是他們初離去時的模樣,燒完的柴灰堆在燒烤架下,沒有清理。旁處帳篷床不知怎的,現在看起來歪歪扭扭,特別潦草。


    唐煙煙不可置信:“我們當初是怎麽在帳篷裏睡著的?”


    太粗製濫造了。


    但曾經的苦難在此時看來,就像攤在掌心的星星糖,連散發出來的淡淡氣味都是甜的。


    陸雨歇抿著唇笑。


    他笑得並不張揚,好似透著些害怕被人察覺的羞澀與窘迫。


    唐煙煙準備搬出燒烤架,陸雨歇攔住她動作:“就在此處吧。”陸雨歇指尖輕點,四周出現幾顆懸空的夜明珠,原本昏暗的洞穴變得明亮而溫馨。


    唐煙煙哭笑不得,衝陸雨歇眨了眨右眼:“好吧,重拾‘童年記憶’,我懂的。”


    兩人合力處理食材,空氣很安靜。


    哪怕不說話,他們之間的氛圍亦是和諧自然至極。


    唐煙煙記得陸大寶害怕火焰,雖不知現在是否還有這個毛病,但唐煙煙沒有直接生火,她用靈力把柴木化為炭,統統裝入爐子裏,然後將燒烤架置在其上。


    食物漸漸生出炊煙、散發出香氣,甚至發出滋滋的響。


    整片洞穴仿佛是仙域唯一的人間煙火,充滿治愈力。


    陸雨歇坐在唐煙煙身側,他想起幼時,母親常帶他在凡塵遊曆,他們亦曾棲息在林間、洞穴,烤獵來的食物,煮采摘的野菜。


    母親廚藝委實一般,但許是每日過得充實又自由,他啃著雞腿,端著野菜湯,吃得很是暢快。


    隻不過那些都是很遙遠又模糊的記憶了。


    但不知怎的,因著唐煙煙的出現,那些被歲月蒙塵的過往仿佛又變得清晰,就像是被綿綿春雨洗滌過般。


    陸雨歇側眸,靜靜看著耐心翻弄食物的唐煙煙。


    “蘑菇烤好了!”眼睛一亮,唐煙煙拿起烤蘑菇,有點燙手地飛快遞給陸雨歇,“嚐嚐?”


    “好吃。”陸雨歇接過來,沒有猶豫地咬下一口。


    “唔,今天的蘑菇沒有毒哦!”唐煙煙突然想起往事,調侃陸雨歇道。


    “……”


    憶起糗事,陸雨歇麵容略僵。


    唐煙煙直接笑到把臉埋入膝蓋……


    就著烤好的食材,兩人各自端著杯酒,碰杯後一飲而盡。


    唐煙煙拿起一串烤肉嚐了口:“唔,酒好好喝,肉也好好吃。”


    陸雨歇笑著望向唐煙煙側臉:“景色也很好。”


    唐煙煙:……


    她仰頭看天,是山洞頂;低頭看地,坑坑窪窪;再看四周,全是凡塵很普通的綠色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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