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任卻沒接,他訥訥道:“師尊,我不想要這個,隻想……”


    “叮”——


    又是一個苦澀的坑窪。


    他不該再說了。雲中任知道。其實他本就不該說,甚至於他本就不該對這裏有什麽留念,他自小被以太子之儀教養長大,心裏應當念著他的疆土和百姓,耽擱在一個夢境般的世外桃源對他來說有什麽好處?那太淺薄,不是他該念想的。


    雲中任沉默著,他還是沒接,說不清是沉默地拒絕還是沉默地接受,他隻是將酒壺裏的酒倒進碗裏。


    緊接著流光仙尊說:“若想見我,拿這信物去天玄宗南岐峰——天玄宗可比藥王穀好找多了。”


    雲中任倏然抬頭。


    他還有些不敢確定,短短一個時辰裏從天到地再到天,心緒起伏之下,整個人實在是茫然的,唯恐這又是一個夢境:“師尊?”


    這一次流光仙尊舉起小銀匙,隔著一碟杏花糕探過身來,輕輕敲在他的額頭上。


    “去給我洗洗勺子。”她說。


    “……好。”雲中任從地上爬起來,麻溜地接了小銀匙,走出兩步又回身,彎腰從地上把小盒子撈起來揣進懷裏,腳不著地地走了。


    等他捏著銀匙腳不著地的回來,一直到推開門前一刻,才反應過來一件事——自己恐怕又被流光仙尊哄了。修者哪裏需要洗什麽東西?他們自有靈力,飲食起居方便得很。


    他的手落在門上,半晌又躊躇地收了回來,從懷裏掏出那個以藤蔓為鎖的小盒子,流光仙尊有些信件信物,比較重要的就會用藤蔓鎖住,這樣如果有人打開她就能知道。


    盒子裏的會是什麽樣的信物呢?雲中任將手放在上麵,剛想打開看看,藤蔓便輕輕抽了他的掌心一下。這便是不讓打開的意思了,雲中任失笑,他在流光塔住了一年,也知道流光仙尊的藤蔓是有自己的意識的,就是不知道這不讓開是流光仙尊自己的意思還是藤蔓的意思。


    他索性將盒子放進懷裏,推門而入。


    流光仙尊正仰著頭,將酒壺裏的冷酒倒入喉中。雲中任走過去,也沒還銀匙,很自覺地接過活計攪動沸騰的湯藥,黑色的敞口小鍋裏,藥材翻湧而上,又慢慢沉底。


    “師尊。”他說,還是忍不住問了,“您的信物……是什麽樣的?”


    半晌沒有回答。


    他抬起頭,見流光仙尊怔怔地望著窗外的夕陽。


    穀地周邊連綿的群山高聳入雲,金烏在群山的邊界線上掙紮,房間裏那一方小小的窗戶框住了它垂死的模樣。


    因為流光仙尊的病,流光塔裏從沒有朝陽開的窗,唯獨她房間的這一扇是例外。


    雖然有這一扇可以落陽的窗,但大部分時候被她用輕紗遮住,隻有夜晚,才會被拉開。沒人知道她為什麽要保留這一扇朝陽卻用來看月的窗,或許……她也向往吧。


    “真壯觀……”流光仙尊喃喃著說,“上一次看這落日,是什麽時候?”


    “師尊?”


    流光仙尊回過神來,她看了看雲中任,又喝了口酒,慢悠悠地說:“順著藥王穀穀底小徑西行三裏地,是瀑布,順著瀑布而上有一處陡峭懸崖,那是我哥哥的葬身之處……雲中任,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明日出門,別忘了去祭拜。”


    雲中任一愣。


    流光仙尊補充:“沒有別的意思,這是規矩。當然,如果你不想去就算了。”


    雲中任身份實在太特殊。說直接一點,他父親殺了流光仙尊的哥哥,流光仙尊讓他去給哥哥祭拜,若換個人,指不定心裏膈應,覺得流光仙尊刻意折辱雲中任,讓他去給人賠罪。


    但這是流光仙尊,慣來坦蕩直白如端方君子,她要是想折辱雲中任,絕不會說得這麽委婉,她說讓雲中任去祭拜,真的就是字麵意思,讓他作為自己的弟子去祭拜師伯。


    “好。”雲中任說。


    見他這麽直接,流光仙尊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促,說不清是什麽意味:“本來不該讓你去的,隻是……算了。”


    她拎起藥爐,將滾燙的溫酒汁倒進自己的酒壺裏,晃了晃酒壺。


    “你回了大夏,如果得空,可以去我的家鄉看看。”


    雲中任有點詫異地看著她,流光仙尊從不談自己的家鄉。


    “我的家鄉在斂河以北,是個寒冷的地方。它曾經叫‘唐’,大唐。”流光仙尊閉了閉眼,兩指之間酒壺裏的水聲嘩啦啦地響,“大唐的人好酒喜花,我是大唐臨宗帝的小女兒,單字一個棠,海棠的棠。我的宮殿——如果它還存在的話。我所居住的宮殿叫流杏殿,殿外有一株杏花樹。”


    她又望向窗外,最後一點血色的夕陽落在地板上,又轉瞬即逝,在光暗的交界有一瞬間的黑掩蓋住了整個屋,雲中任聽到她帶著點笑意的聲音,她說:“如果你尋去,記得幫我給它澆澆水。”


    緊接著,又是嘩啦啦的水聲,伴隨著氤氳而出的濃鬱酒香。


    雲中任起身點了蠟燭,將燭台放在兩人腳邊:“我會記得的。師尊,您少喝一點。”


    燭光將流光仙尊的青衣染了昏黃色,豆大的一點光搖曳著,給她的臉打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陰影,叫人難以辨別她的表情。


    藥爐沸騰著,一片寂然。


    好半晌,雲中任輕輕地問:“師尊,您恨大夏嗎?您……恨我嗎?”


    “……嗬。”


    隻有輕笑。


    很難說那笑聲裏是什麽,流光仙尊倚在搖椅邊,她將酒碗放在地上,清脆地一聲。


    晚風如浮光掠影般跳躍至她的睫毛上,她垂下眼,有燭光從她的眼睫往下落。


    “……我恨的。”她說。


    意料之中的回答。


    雲中任永遠忘不了他們初見時,流光仙尊看他的那個眼神。她恨大夏,也恨他。任誰都能看得出來。


    “不過那沒有意義。”流光仙尊又說,“恨隻能帶來痛苦,沒有意義的痛苦,雖然大部分時候人的情感不需要意義,但……”


    她抬起眼。


    “往前走是需要意義的。”流光仙尊說,“拋棄一些沒有意義的東西,才能往前走。雲中任,你得知道,人的一生是要經曆很多故事的,如果你早早在某一個節點定下結局,不去在意以後的發展,那麽往後每一個故事都不會善終。


    你不能永遠停在一個地方,如果你停住,愛和恨就是一個句號。如果你往前,前方是連綿無盡的直線……沒有盡頭,所以也不會有結局。你問我恨不恨?我也恨的。不過,我想往前走。”帶著雲中任往前走。


    “……我不明白。師尊。”雲中任說。


    “沒關係。”流光仙尊笑起來,她仰頭,高高舉起酒杯,群山那邊的夕陽已經換了月,月光毫不吝嗇地落下來,這一次她不用躲避光芒,於是那一點清暉就凝在她唇邊的酒釀裏。“有些事情隻聽是聽不明白的,但經曆過就懂了。”


    不對。雲中任在心裏說,不對。流光仙尊或許有很多大道理,但她看過來那一眼,隻是很幹淨的注視。


    那其實是很矛盾的形容,流光仙尊的眼睛是暗金色的,就像是沉著流金的暗色的河流,一條洶湧的混沌的暗色河流絕不能用清澈之類的詞語來注釋,但她那一眼,卻又澄澈無比。


    或許她能用很多說辭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但雲中任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她澄澈的心。


    她冷淡的、直白的、溫柔的、澄澈又幹淨的魂靈。


    隻那一眼,月光傾灑而下,雲中任曾無數次思考為何月光好似偏偏獨愛落在她身上,但現在,他忽然明白過來——那原是她本來顏色。


    流光仙尊半倚在搖椅邊,白發如瀑如綢緞般散落在地上,她半闔著眼,眼睫上承了一片月。


    奇怪。奇怪。


    又來了,那種奇怪的感覺。


    那種想要摸摸她的眼睫的感覺。


    像著了迷般,雲中任往前探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流光仙尊的睫毛翕動著,明明雲中任已經如此近了,她沒有絲毫動作,竟真的讓雲中任摸到了那眼睫,柔軟的,像是在指尖顫抖的蝶。


    “師尊……”


    “唔!”


    一瞬間流光仙尊猛地向前彎腰,麵朝下倒在地上,她的手捂住腹部,身體弓成一團。


    雲中任猛然驚醒:“師尊?!”


    “……”喘/息,粗重的喘/息。流光仙尊倒在地上,好一會兒,她勉強說,“沒事……”


    雲中任想要將流光仙尊扶起來,但流光仙尊死死地捂住腹部,全身的力氣都仿佛在與什麽東西較勁,讓雲中任無從下手。


    “您怎麽了?讓我看看,師尊?師尊?!”


    “沒事……沒事。”流光仙尊還是堅持說,她渾身顫抖著。旋即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雲中任猛然看過去,但又立刻轉過頭——他顧不了那麽多了,隻想看看流光仙尊的情況。


    但流光仙尊聽到敲門聲,卻推著他:“走,回你自己的房間去!”


    雲中任沒有防備,被她推得踉蹌了幾步,隨即停住了腳,驚駭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看到血從流光仙尊的身下往外淌。


    “砰!”


    有人將門撞開,雲中任下意識地看過去,隻見屋外一群黑衣藥童將門圍得嚴嚴實實,半點月光清暉都穿不透他們的黑衣,流光仙尊卻不看,她像是早有預料,強撐著匍匐起來,去拽雲中任,因這動作,她側了點身,腹部單薄的紗衣遮不住皮肉裏的動靜,那是……


    “走。”她說,又重複了一遍,“雲中任,回你自己的房間去!”


    說話間,黑衣的藥童們從門外大踏步進來,有人撞翻了桌上的書,毛筆咕嚕嚕地滾落在地上,雲中任下意識地擋住了流光仙尊。


    藥童們將他們圍做一團,卻什麽也沒有做,又過了一會兒,有人慢悠悠地踱著步子從屋外進來,走到他們麵前,笑道:“流光,許久不見了。”


    黑袍鶴發,即使笑著,麵容依然陰鬱而可怖,仿佛潛伏在暗裏的蛇。是藥王穀的大長老,百鬼仙尊。


    “百鬼。”流光仙尊說,隻兩個字好似就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她趴伏在地上,張了張嘴,最後隻泄露出幾聲痛得變了聲的音調。


    “一年前你從我百鬼閣帶走這小子時,有沒有想到自己會有今天?”


    “你要做什麽?!”


    百鬼仙尊沒有理會雲中任的怒喝,他揮了揮手,藥童們應聲而動,想要將流光仙尊押倒在地上,但雲中任比他們更快一步,他撲到流光仙尊的身上,將流光仙尊抱在自己懷裏——不,那個動作都可以用“圈”來形容了。流光仙尊蜷著身子,而他抱著她,將她圈在自己的懷裏,他已經隱隱意識到了什麽,像是一隻應激的小獸,用自己的身體圈住了她。


    藥童們拉扯著雲中任,但無數雙手竟然都一時沒有將他拽開,百鬼仙尊厭惡地皺起眉,但很快又舒展開來,他譏諷地一笑,道:“兩個一起,正好。都給我帶去百鬼閣。”


    “等等。”


    眾人順著聲音看去,竟是雲中任懷裏的流光仙尊,她強撐著說,聲音已經很虛弱了:“百鬼。你要的兩條蠱蟲,都在我身上。你留他沒有用……讓雲中任離開,否則大夏會……”


    “兩條?!!”百鬼仙尊驚喜的聲音打斷了她虛弱的聲音,“怎麽會有兩條?!”


    流光仙尊勉強翻過身來。


    所有人都看到,流光仙尊腹部的紗衣已經被破開了。一隻觸須,正從她的血肉裏往外鑽。


    “十八年前……你在我身體裏種的蠱蟲……沒有死。”


    十八年前,流光仙尊剛到藥王穀的時候。穀主和百鬼仙尊對於蠱蟲的研究,遠比那時候要早,那時在藥王穀的凡人都是他們的試驗品,無一不被他們種下蠱蟲,流光仙尊這個剛到藥王穀的凡人自然也不例外。


    隻是,蠱蟲那麽多年沒有動靜,他們都以為修者的身體無法容納蠱蟲,給流光仙尊種的這條自然也已經死了。但沒想到,流光仙尊的身體裏,那條蠱蟲居然始終存在,而且已經靠著她的血肉長得那麽大了。


    “怪不得、怪不得……”百鬼仙尊喃喃道,“怪不得,我與穀主自認在穀內一手遮天,養蠱這事做得天衣無縫,怪不得你會突然開始查養蠱這件事,原來你的身體裏就有……”


    “你讓雲中任走。”流光仙尊緩了口氣,她將手放在腰腹處,說,“他是大夏的太子……他死在藥王穀,大夏不會善罷甘休的。”


    百鬼仙尊扯了扯嘴角,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大夏的太子?嗬,大夏的皇帝已經把他賣給我了,用一顆長生丹。”


    說罷,不等流光仙尊再說什麽,他一揮手,幾個藥童一擁而上,按住尚且還在茫然和驚駭之中的雲中任,好容易將他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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