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任抿起唇,突然想到了什麽,轉身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第65章 ??遠客二十六


    夕陽落下之時, 整個流光塔都像是被點燃了似的,但高聳的塔也擋住了夕陽,隻有那麽幾縷從塔中落下, 落在杏樹上, 點燃了白色的花。


    等雲中任提著食盒跑回來時, 樹下的眾人都已經散去了, 那三個來鬧的人也被流光仙尊丟出了藥王穀,想來短時間內不會再來找事。


    杏花樹下,有一邊的土地比旁邊深色些,帶著點潮濕和新鮮的泥土氣,是剛被翻出來的泥土,埋葬在流光塔杏花樹下的人都是沒有家的人, 所以流光塔也不會給他們立碑, 流光仙尊說沒必要,生前都沒有人願意帶他們回去,死後更不會有人願意記得他們。


    ——她說話總是那麽直接,有時候太直接會顯得她有點刻薄,也不知道是她刻薄,還是真話刻薄?


    “仙尊!”雲中任喚道, “您在這裏啊。”


    流光仙尊負手站在杏花樹下, 聞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清風拂花, 刹那間樹隨風動,漱漱地落了一地。


    “何事?”她問。


    雲中任將食盒放在地上, 話到嘴邊, 又有些躊躇, 他猶豫了一下, 咽下了嘴裏的話,另起了個話頭說:“仙尊,您……您是不是有點不高興?”


    流光仙尊冷冷地笑了一聲。她道:“我為何生氣?”


    這話一出,雲中任就知道她肯定是在生氣,然而這話不能說,他得順毛捋:“是我見仙尊在這樹下站了許久,以為您不高興。不過您要是生氣,也很正常,今天那些人實在過分不講理。”


    流光仙尊又是瞥來一眼。


    雲中任從食盒裏取了個酒壺:“仙尊,我不知道修真界如何,但我們凡人總是會說借酒消愁,借酒消氣,我給您帶了酒。”


    流光仙尊這次倒是默默地接了,也不糾結自己生不生氣了,她隨手擰開蓋子,仰頭倒了一口,雲中任才從食盒裏掏出一個酒杯:“仙尊,酒杯……欸?您……算了。”


    他哭笑不得,幹脆盤腿坐在地上,把食盒一層層拿出來,露出裏麵的各式小菜。


    流光仙尊瞥過一眼,有點好奇地蹲下身,問:“這是什麽?”


    “小菜。”雲中任說,“在我們大夏,喝酒都是要配小菜的。”


    流光仙尊說:“大唐沒有這種說法。”


    她幹脆也坐下來,兩膝盤著,單手托著下巴,隨口說:“大約夏人喝酒是為了助興,唐人喝酒,是為驅寒吧。”


    雲中任又默默地記下來,她的國家應當處於大夏的北方,是一個極寒之地,人們習慣喝酒驅寒——雖然已改朝換代,但人們的習慣總不會隨著這個國家主人的改變而改變,他記下這些,等回了大夏,或許還能找去她的家鄉看看。


    擺好的東西,雲中任抬起頭對她笑笑:“那仙尊不妨試一試?這些都是我方才用流光塔的食材做的。”


    他烤了一條小河魚,找藥童要了些食材。


    流光仙尊搖搖頭,她雖然新奇,但也沒太大興趣,隻是又喝了一口酒,指著其中一碟問:“這是什麽?”


    一個半掌寬的雪白鑲銀邊的小碟子,裏麵放著一塊拇指大小的麵點,小小一個,表麵卻坑坑窪窪,就是方形一塊白,也沒什麽裝飾,和精致的碟子比起來著實有點粗糙了。


    雲中任也有點不好意思:“流光塔沒什麽食材,我看這杏花開得好,就找藥童要了些花瓣,碾碎後揉進麵點裏做了塊糕。”


    流光塔的藥童們是會吃花瓣的,就是字麵意義上的吃花瓣,流光仙尊用靈力養著這顆杏花樹,哪怕是落下來的花瓣裏也有些靈力,有些藥童便會撿落下的花瓣做些飯食,所以雲中任也跟他們討了些。


    流光仙尊盯著那塊糕,輕哼了一聲,道:“我這花樹下不知埋了多少人,你用它做糕?”


    雲中任道:“呃,可是大家都……”


    恰是一陣風來,杏花簌簌而落,飛鴻如雪,流光仙尊伸出手,一點雪白落進她的手心。


    她撚起那朵花,輕輕放在小小的方形糕點正心,算是點綴。


    雲中任停住嘴,看著流光仙尊的動作,問:“是我唐突。可是仙尊,我看流光塔裏許多藥童都會食用杏花,您不喜歡杏花麽?”


    流光仙尊的手指摸了摸那朵小花,她的動作應該是很溫柔的,一點小小的花瓣在她的指間搖曳著。


    “自然是喜歡的。”她低聲說,“若不喜歡,我為何要種它?”


    雲中任道:“我以為這顆杏花早就種下,您不過順手養著它。”


    “不。”流光仙尊說,“它是師尊走時,我繼任三長老時,我親手種下的。”


    說這話時,她仰起頭,凝視著這顆參天大樹,一雙暗金的眼仿佛莫測的暗色河流,讓人看清楚其上波光粼粼,又將一切情緒都沉了底,看不分明。


    好半晌,她仰起頭,灌了一口酒,將精致的碟子挪到了自己麵前,撚起那塊小小的糕點塞進嘴裏。


    “如何?可算合口?”雲中任緊張地問。


    流光仙尊抿唇,雪白的麵點在她唇間融化,有一點碎屑落了下來,掛在衣襟上。


    “還行。”她說,“有點甜。”


    雲中任綻開一個笑,道:“仙尊若是不嫌棄,以後還可以再做,我可以少加一點糖。”


    流光仙尊點頭,而後雲中任注意到她衣襟上那一點雪白的碎屑,笑道:“仙尊,您衣襟上有東西……”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拂去,卻突然愣住了。


    那個動作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很近,雲中任半跪在地上傾著身,幾乎整個上半身埋在流光仙尊的懷裏。


    頭頂傳來一聲哼笑,隨後一點涼意伴隨著酒香,是流光仙尊舉起酒杯,一滴酒釀落在他的額頭上。


    “仙尊……”雲中任訥訥地說,往後退了幾步。


    流光仙尊卻不看他。她仰頭看著杏花樹,喃喃著說了什麽。


    “您說什麽?”雲中任沒有聽清楚。


    好半晌,流光仙尊定定地看過來。她說:“我不生氣。”


    “嗯?”雲中任一怔,“我沒說這個……”


    “我不生氣。”流光仙尊又說,打斷了他,“他們做他們覺得對的事情,我也做我覺得對的事情。既然大家都認為自己對,就沒必要生氣。”


    “我隻是……”流光仙尊說,幾乎是自言自語了,她拍了拍身旁的地麵,隨後高舉起酒壺,將酒釀傾倒而下,流水嘩啦,濺起的泥點飛上她的裙擺和衣袖。


    “隻是什麽?”雲中任問。


    流光仙尊看著他:“隻是在想……”


    ——多複雜的眼神啊,雲中任覺得自己從裏麵看到了許多,也可能是憐憫,也可能是後悔,也可能是惋惜,也可能什麽都不是。


    或許她也在問自己。


    隻是在想,如果能夠小心一點,如果能夠謹慎一點,甚至是,如果能夠當做沒有聽到那個孩子的話……


    至少她能救一個人,至少兩個人裏還能有一個人活著離開流光塔。


    “沒有隻是。”她不肯說,那眼神卻又像是說了千言萬語,最後也隻是搖搖頭。


    雲中任想了想,覺得流光仙尊可能還是在想今天的事情,便開口說:“仙尊,我覺得您不必太在意,您是對的,即使是在嚴苛的人都沒法責怪您,因為您隻是遵循自己的守則……”


    真正錯的是那對父母,而不是她。她始終遵循著自己的守則,堅定得頑固得像是一塊石頭——但誰能去責怪一塊石頭呢?她生來如此。


    “停。”流光仙尊說,“閉嘴。”


    雲中任乖乖住嘴,看著她。


    流光仙尊歎了口氣,說:“讓我喝口酒……”她舉起酒壺,喝了好大一口,閉上眼。


    一片寂靜之中,她又喝了口酒,才含糊著說:“惡疾易治,人心難愈……”


    她隻是突然想起許多年前師尊的問話。


    每一個藥王穀的醫修們,在初入醫道時,都會被自己的師尊詢問一個問題:為什麽要入醫道?


    這個問題很簡單,也沒什麽標準答案,更不需要空話假話。


    有人癡迷於醫術之美、有人心懷天下蒼生、有人為了醫治久病纏身的親人,更多人的答案是“不知道”。


    這很正常,大部分人沒有那麽明確的目標,他們隻是沿著自己覺得自己該走的路往下走。


    沒關係。師尊們會這麽告訴他們:不知道也就不知道吧,路是人一步步走出來的。


    於是不知道的人的時間會變成衡量距離的單位,從這裏到那裏,有九萬九千步坡腳走出來的路。


    世上有千千萬醫修,自然也有千千萬醫道。


    流光仙尊也是那種沿著該走的路往下走的人——她被自己的師尊南岐長老收留的時候,已經走投無路,隻能呆在藥王穀,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她沒有別的選擇。


    但那個時候,南岐長老按照慣例,還是問了這個問題:你為什麽要入醫道?


    那個時候她還很小。小小的流光仙尊穿著灰撲撲的藥童袍子,她恭恭敬敬地給南岐長老磕了個頭,又遞上敬師茶,才說:“……我不知道,師尊,我不知道。但……我見過太多死,我想看看生。”


    流光仙尊的醫道,簡單,也固執。隻一個字:生。


    大部分人究其一生,對生死這個詞的理解隻停留在淺薄的概念上,但流光仙尊不同。在她還沒學會這兩個字怎麽寫的時候,她就已經懂得他們的含義了。


    她的父親死戰未降,她的哥哥帶著她一路逃亡,路邊的流民,沙場的將士,屍體、血跡、蒼蠅、蛆蟲,最後是哥哥那張呆滯的麵容,於是她知道了死人麵容都是呆滯的,眼睛灰蒙蒙的。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醫道,很難說對錯,因為這就像師尊們的問題一樣,本就沒有正確答案。所有的醫修們,所有的人,都是堅定地認為自己對,然後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雲中任看向她。


    流光仙尊其實不太像是個醫者。她太冷酷,太清高,太直接也太隨性,偶爾還會酗酒。然而即使在藥王穀這個聚集天下名醫的地方,雲中任也沒有見過比她更合格的醫者了。


    一顆柔軟得像風的醫者之心,一顆堅硬得像石的醫者之心,她有足夠撫摸傷口的柔軟,也有足夠堅守本心的力量。


    她是他見過的,天底下最好的醫者。


    微風輕輕地吹,杏花也輕輕地落,夕陽往下挪,天邊的雲散開,那幾縷血色的陽光也漸漸黯淡。


    “師父——”小山突然從遠處跑來,喚道,“師父!”


    流光仙尊睜開眼,皺眉:“怎麽了?”


    小山氣喘籲籲地站好,看了看地上擺著的幾個食盒,又隱晦地看了雲中任一眼,才從懷裏拿出一個信封,雙手捧給流光仙尊:“師父,您的信,您之前吩咐若有信便加急送來給您。”


    流光仙尊接過信:“我知道了。”


    小山又看了雲中任一眼,這一眼不加掩飾,直白得多,小山問:“師父,這些東西……可要幫您收走?”


    流光仙尊揮了揮手:“不必,你去吧。”


    他這才揖了一禮,離開了。


    雲中任被小山看得莫名其妙,他本想問流光仙尊,視線卻被她手裏的信吸引了——流光仙尊拆了信,那張柔軟的宣紙被她展開,從後麵隻能看到撒著金箔的背麵,看不到字,但信紙下方,有一個雲紋的印章鮮紅如血,也不知印下這個章紋的人用了多大了力氣,直直染透了柔韌的宣紙,從後麵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大夏皇族的金印。


    雲中任想起不久前流光仙尊說會寄信去大夏的事情,問:“仙尊,這是我父親的回信嗎?”


    久久沒有回音。流光仙尊看著那封信,像是愣住了,又像是陷入了沉思。


    “……仙尊?”雲中任問,“怎麽了?是信裏寫了什麽嗎?”說著,便想走上去看信裏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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