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效湧上腦海,雲中任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61章 ??遠客二十二


    雲中任再醒時已是天光大亮。


    初醒的迷蒙還未散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放大的臉——有人趴在他的床前睡著了。


    雲中任一驚,什麽迷蒙模糊都如雲霧散了,他睜大了眼, 才發現那張臉他居然還很眼熟——是一種稚嫩的女孩的臉, 額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 嘴角鼻尖都是細微的傷。


    “……醒了?”忽然有人道。


    雲中任半撐起身, 靠在踏上看清楚了屋裏的景象。


    屋內可以稱得上是一片狼藉:托盤、藥碗和幾個藥爐子亂糟糟的堆在地上,地毯上滿是深深淺淺的藥漬,甚至還有一些被搗爛的藥材散落其中,角落裏堆著染血的繃帶和破爛的上衣……雲中任低下頭,發現自己沒穿上衣躺在被子裏。


    整個屋子裏醒著的人隻有他和流光仙尊。除了趴在踏上睡著的女孩,小山倒在屋中的搖椅上呼呼大睡, 還有幾個不認識的青衣小藥童靠著牆和櫃子閉著眼小歇, 流光仙尊單手支著下巴坐在桌前,正翻過一頁寫滿筆記的書。


    她頭也不抬地說:“怎麽樣,還疼麽?”


    “不疼了……謝謝您。”


    流光仙尊單手合上書,發出輕微的噗嗤聲響,她看向雲中任,道:“你叫雲中任?”


    “是。”


    “難聽。大夏皇族的取名方式還是那麽奇怪。”流光仙尊冷冷地點評道, 又說, “雲廷龍是你的誰?”


    “是我父親。”雲中任對於流光仙尊的點評也隻能苦笑,其實他早應當發現的, 流光仙尊說話就是這樣,直白到有點刻薄了——又或者說, 對於大夏皇族的人, 她是刻薄的。雲中任問:“您認識他麽?或者說……”


    或者說, 流光仙尊聽過他的名字。但聯想起流光仙尊的身世, 想必這個聽說不會是什麽好方法。


    果然,流光仙尊道:“認識?我的確是認識他的,隻怕他不認識我。”她閉了閉眼,仿佛借這個動作斂去不必要的情緒,“人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在藥王穀呆了這麽久,原來人間也不過一二十年年。”


    修真界與凡人城池自然是沒有這種一天一年的說法的,隻是藥王穀隱匿在世外,仿佛人間仙境一般,修者又不被允許幹涉人間俗事,他們壽歲漫長,如果時間的長度可以丈量,修者與凡人用的必然不是同一種尺度單位,對於時間的感知也不盡相同。


    雲中任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流光仙尊看起來也不需要他接話。


    好半晌,流光仙尊輕輕地問:“大夏……如今怎麽樣了?”


    雲中任一怔。他還以為她會問問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土地。但想來也是,若流光仙尊真這樣問了,雲中任也是一問三不知,幾十年的時間對於修真者來說不長,卻足以顛覆凡人的認知,隻怕現在,也沒幾個人知道有關她的國家的事情。


    有關她所知的想知的一切都湮滅了,時至今日,她居然隻能詢問自己的仇人如今過得如何,借此了解自己闊別已久的故鄉……這是何等的荒唐。


    雲中任斟酌了一下,道:“大夏……如今很好。河清海晏,國泰民安,百姓安康富足……對了,我來時,大夏才過了清平節呢,聽說這是從某地傳來的節日習俗,每到清平節,整個大夏便很熱鬧——”


    “算了,沒意思。”流光仙尊突然打斷了他,她按了按額頭,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才說,“不必說了,與我無關。藥王穀的長老,應當與凡人俗物劃清界限。”


    真的是“凡人俗物”嗎?雲中任看著她,修真界的仙人修者們,總喜歡稱呼不能修煉的人們為“凡人”,好似這樣就劃開了彼此的界限,他們是被天道操縱的凡人,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便是賤如螻蟻,而自己是與天爭命的仙人——能將命運握在自己手中,那自是不同的。


    大部分人隻覺得那是修者對凡人的蔑稱,但雲中任不同,他比尋常人敏感些,他偶爾從這些稱呼中聽出恐懼。


    是的,恐懼。恐懼自己也像凡人一樣被天道操縱命運,所以非得要劃清界限,非得要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觀——因為天道便是這樣冷眼旁觀他們修者的。


    但流光仙尊的話裏沒有這樣的恐懼。


    或許她這樣說,隻是很單純的覺得沒意思。她向來說什麽是什麽,從不拐彎抹角,那句話就是很單純的“算了,沒意思”。


    算了,因為她是藥王穀的長老,不能幹涉凡俗世務,算了,因為她已經離開那片土地幾十年,熟悉的一切都湮滅在歲月裏,隻有她逆流而上,逃上了岸——即使再怎樣回首,都隻剩下一片波濤洶湧也毫無變化的河流。所以對那片土地來說,她沒意思。


    在那裏,她已經被遺忘了。隻有在這裏,在藥王穀,她才是一個還活著的人。所以對她來說,那片土地也沒意思。


    若說她詢問時尚且還有三分懷念,真得了回答,興致便盡了。有些東西該是這樣,說不得、說不得,說了,便沒意思了。


    雲中任看著她,流光仙尊隻偏著頭,看著窗外,眼神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雲中任也不知道說什麽,時間就在這靜默中一分一秒地過去,好半晌流光仙尊轉過頭,另外起了話頭:“我已經確認了,你身體裏的的確是蠱蟲。”


    意料之中的結果,雲中任沒有說話。


    “有一件事,我得先跟你說清楚。”


    “什麽事?”雲中任問。


    “我不保證能治好你。”流光仙尊說,“曾經有一個人,同你一樣,也是被種了蠱蟲,也是從百鬼和穀主門下轉給我。但他死了,就在不久前。”


    雲中任失笑。若是尋常醫者,大抵是要安慰病人幾句,說上幾句“我一定盡力”、“隻要你不放棄,一定有希望”之類的話,沒見過流光仙尊這樣直白的。


    “我知道。”雲中任說,“小山跟我說,他被埋在杏樹下。”


    流光仙尊接口說:“知道就行,你要死了,我也可以給你埋杏樹下。”


    雲中任:……


    雲中任有點懷疑流光仙尊在嗆自己。他哭笑不得地說:“這倒不必,無論死活,我總歸是要回大夏的。”


    流光仙尊說:“我會通知大夏的。但山穀外的大夏軍隊撤走了,藥王穀偏遠,隻靠傳信,大約得要一兩個月。


    雲中任一怔:“他們走了?”怪不得,怪不得不見大夏的軍隊來救他,怪不得那個藥童被抓,原來他們早就走了。


    “可能有什麽事吧。”流光仙尊隨口說,“他們在不在都無所謂,反正你現在不可能跟他們走。蠱蟲還在你身體裏,你得留在流光塔。”


    雲中任張口欲言,流光仙尊打斷他:“不管你想不想治這蠱蟲,都得留在這裏。上一個人死了,你就是唯一的人證,懂不懂?”


    藥王穀穀主和百鬼仙尊在養蠱,這件事可是大事,要指認他們,也得有證據。


    雲中任就是證據。這也是流光仙尊將他帶回來的原因之一。


    雲中任說:“仙尊放心,我還不想死呢。”


    言下之意就是哪怕流光仙尊不讓他留下來,他要也死賴在這裏。


    流光仙尊看了他一眼。她的手摩挲著桌子上的堆疊的筆記,道:“難說。”


    “什麽難說?”


    “我沒見過這種蠱蟲——事實上,在這之前,我從沒有見過蠱蟲。不僅是在藥王穀裏,我尋遍了整個修真界乃至凡人城池的所有記錄,甚至親自去拜訪過巫蠱之術的起源之地……但很可惜。巫蠱之術被視為禁忌,大部分人甚至提都不敢提起,更別說醫治方法之類的……”她凝視著雲中任的臉,指間滑過書上那一個個小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等等,或許……”


    “或許什麽?”雲中任發現自己跟不上流光仙尊的思維,隻能一次次的詢問,這顯得他很傻。


    “百鬼仙尊將蠱蟲種進你的身體裏,他應該了解這種蠱蟲才對。至於醫治之法……他應該也知道。”


    雲中任說:“但他不會與你說的。”


    “……是啊。”流光仙尊恍然,又看向雲中任。


    “我也不知道。”雲中任連忙說,“我隻是在百鬼閣接受醫治,然後莫名其妙地,有一天他就將我帶進屋子裏,騙我喝了迷藥。我醒來時,他在我的腰腹處破了個傷口,將一個瓷瓶湊在上麵。我看不到瓷瓶裏有什麽……總之就是,感受到蠱蟲順著傷口爬進了體內,但具體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流光仙尊抿起唇。看她的表情,她大約很想說點什麽,但覺得不太適合,便強行忍住了。雲中任也沒問,想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大約是什麽“蠢貨”之類的……


    “我知道了。”最後,流光仙尊隻是按了按自己的額頭,說,“你躺著吧,要是覺得蠱蟲又動起來,就喝溫酒汁——放在你塌邊了。”


    雲中任轉頭,看到塌邊支著一個小桌子,桌上有一個藥壺,旁邊擺著一個空瓷碗。


    雲中任早就想問了:“流光仙尊,可否一問,溫酒汁是什麽?”


    流光仙尊這時已經站起身了,她複又彎下腰,將桌麵上的書本摞成一堆,說:“就是迷藥,帶一點致幻效果。”


    “既然是迷藥,為什麽要叫這個名字?”


    流光仙尊直起身,那雙暗金色的眼睛直直看向他,帶著一點漫不經心,她隨口道:“因為這是我平日裏溫酒時喝的。”


    雲中任一呆。為什麽流光仙尊溫酒時要喝迷藥?


    他下意識還想再問,卻見流光仙尊“嘖”了一聲,這是有點不耐煩了。她將書本拿起來,身側有藤蔓從地裏鑽出來,殷切地幫她拿起。


    流光仙尊揮了揮手:“小嵐醒了,你有什麽問題都去問她。我要去睡一覺。”


    雲中任轉頭一看,趴在自己塌邊睡著的女孩揉著眼睛,迷茫地坐直了。


    “走了。”流光仙尊說。


    等雲中任再看過去,便隻剩下一個掀開門簾往外走的背影。


    第62章 ??遠客二十三


    再回過頭來, 雲中任跟那位還迷糊著的小藥童對上了視線。


    兩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雲中任回過神來,問:“你叫小嵐麽?”


    藥童點點頭。


    不等雲中任再問, 她突然起身, 小跑到桌子前一通翻找, 再回來時捧著一張紙和一隻毛筆。她坐在塌前, 寫道:師父方才說,你有什麽想問的,都可以問我。隻是,我不能說話,隻能這樣寫給你看。


    雲中任猛地想起了什麽:“你不能說話?……是百鬼仙尊做的?那個時候,他說, 要——”


    小嵐點了點頭。


    雲中任啞聲道:“對不起, 我不知道……對不起。”


    小嵐寫:沒關係,師父說,她可以治好。


    “那就好。”雲中任低聲說,他抬起手,躊躇了一下,點了點她腦袋上的紗布, “這裏……疼嗎?對不起。”


    小嵐這次搖了搖頭。她咬著毛筆的筆杆, 想了想,寫道:沒關係。


    兩個一模一樣的“沒關係”疊在一起, 看起來有點好笑。小嵐顯然也這樣覺得,她將白紙翻了個麵, 在還未寫過字的那一麵中間寫道:你有什麽問題嗎?都可以問我。


    雲中任說:“你去了大夏軍隊的駐地了麽?有沒有見著人, 怎麽會被捉住?”


    這一次小嵐寫得很慢, 她寫了一段, 又看了看雲中任,才慢吞吞地接著寫完:沒有。那裏沒有人。被捉住,是我不小心。


    “看來他們已經走了。”雲中任喃喃,“怎麽會提前離開?出了什麽事了麽?”


    小嵐看看他,沒有回答。也沒有人能給他回答。


    雲中任隻好將這個疑問拋在腦後,又問:“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三夜。小嵐這樣寫道,蠱蟲不安分,恰好你的傷口還沒愈合,師父想借著傷口將它找出來,但那樣很疼。我們隻好給你灌了很多溫酒汁。可惜還是沒解決掉那個蟲子。


    雲中任環顧四周,屋內一片狼藉,還沒來得及收拾,藥材、藥爐、藥碗和染血的紗布都堆做一團,幾個藥童東倒西歪地睡著了,想必這三天他們並不輕鬆。方才流光仙尊離開時,也說自己要去睡一覺——她是特意等他醒來,才去休息的嗎?


    小嵐看他不說話,還以為他在擔憂自己身體裏那條蠱蟲,立刻寫道:你別擔心,師父一定能治好你的。


    雲中任失笑。方才他與流光仙尊說話的時候,小嵐沒有醒,自然沒有聽到。不過,這流光塔的藥童倒比長老會安慰人。


    他溫聲說:“嗯,我相信仙尊醫術高明。”


    聞言,小嵐便抿著唇笑起來。她寫道:當然啦,師父是藥王穀最好的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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