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揮了揮手,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那個方向,正是映棠閣。


    牧行之倚在門檻上,映棠閣的燭火亮了多久,他就在原地看了多久。


    直到燭火被吹滅,女孩被映在窗戶上的剪影也隨之消失,他才關好門,重新回到桌前,翻開劍譜。


    ……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吟棠閣的門被悄悄推開了。


    唐棠披著漆黑的鬥篷,將雪白的頭發一絲不苟攏好地藏在鬥篷裏。她反身將門輕輕鎖好,門前海棠樹梢上一隻雀鳥被驚飛,張嘴欲鳴。


    “破邪。”她壓低了聲音道。


    破邪與主人心意相通,它沒有如往常一般激動,而是靜悄悄地出了鞘,不動聲色地將雀鳥解決掉,又靜悄悄地回到了主人的腰間。


    唐棠快步走出了映棠閣。


    稍頃,偏院牧行之的房間也熄了燈,他將燭火攏好,忽而覺得眼角餘光一亮,像是唐棠雪白的發絲,他下意識地往窗外看去。


    那一點亮色是唐棠的發,還是月光?


    夜沉如水,月光將庭院的一草一木映得分明,風過樹梢,連鳥兒都沉眠在月色裏,安和祥靜。


    一切都和往日別無二致。


    應當是他看錯了。


    牧行之放下心來。


    第21章 匪石九


    第二日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


    牧行之按照慣例早起練劍時,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正堂,映棠閣的窗戶關著。


    這其實沒什麽奇怪的,前段時間唐棠還會開著窗,偶爾起得早就倚在窗邊看他練劍,但最近是雨季,天氣有些冷,唐棠受不得風吹,門窗就被她鎖得嚴嚴實實的。


    等到日上三竿,映棠閣的門還沒打開時,牧行之終於覺出了幾分不對勁,他去敲了門,但屋裏靜悄悄地,索性破開窗翻進屋裏。


    屋裏靜悄悄的,唐棠不在,但也沒有什麽特別淩亂的跡象,屋內擺設都整整齊齊地待在它們應該在的地方。


    桌上放著個茶杯,裏麵的茶已經涼了,唐棠應該是坐在桌前喝了半杯茶才走的。


    這是鬆雲山,唐棠能遇到什麽事?


    理智告訴牧行之他隻是小題大做了,但仍舊沒忍住,下山去找唐雲問個清楚。


    這個時候的唐雲正坐在理事堂裏撥著算盤,即使聽到牧行之說唐棠不見了,也隻是揮了揮手說:“唐棠與我說過了,她今日去找家主帶她去庫房,你不必擔心。”


    唐家庫房也是唐雲在管,唐棠如果要去庫房,是要與她報備的。


    聞言,牧行之才鬆了口氣。


    他回到映棠閣翻了幾頁劍譜,少了總是懶懶倚靠在窗邊仰頭看他的少女,總覺得有些別扭,但修煉不可懈怠,等日頭過去了些,就重新練起來。


    沒有唐棠在一旁,時間似乎都過得特別快,不知道過了多久,牧行之放下鐵劍坐在映棠閣門前的台階上,把劍譜搭在膝蓋上看著。


    日頭緩緩西斜,血一般的落日越過海棠樹樹枝的縫隙落在劍譜上,牧行之有些遲鈍地抬起頭,一輪璀璨的落日正落在他眼底。


    映棠閣地勢高,又無遮無攔,站在其中,仿佛置身血日裏,但牧行之隻是微微一愣,隨即低下頭,心不在焉地又翻過一頁劍譜。


    他隻是在想:已是傍晚了,唐棠怎麽還沒回來?


    正想著,忽然院外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出什麽事了?映棠閣是唐棠養病的清淨地,怎麽會有人在此喧嘩?


    他將劍譜擱在台階上,走出去,卻見院外一群青雲鬆紋弟子袍的唐家弟子圍著一個人往屋裏走,那人披著一條破破爛爛的鬥篷,正側身與人說著什麽,鬥篷恰好遮住了她的身形,一時分辨不清是誰。


    牧行之的心髒忽然又墜著發悶。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麽,那個披著鬥篷的人像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轉過身來——


    血色的夕陽裏,映入眼簾的先是被風揚起的雪白的長發,隨即發絲被一隻手輕輕挽在耳後,鬥篷裏的少女仰頭看過來,見到他那一刹,突然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牧行之!”她大聲喚道,扔過來一個什麽東西。


    “接著!”


    那是一柄細長的銀劍,劍身沉沉如夜色,而劍鞘輕薄,上麵鏤空刻著閃爍的星與月,點綴在劍身上,正是皓月當空的景象。


    拔劍出鞘,有皎皎月光流轉其上,出鞘瞬間有銳利劍鋒一閃而過,晃得人眼睛難以直視。


    唐棠擠開人群,快步走到他前麵,道:“如何?這把劍你可喜歡?”


    “這是我從唐家劍閣尋來的,快試試趁不趁手。”


    牧行之一怔,嗓子好像被什麽堵住了似的。


    唐家劍閣,千百年來沉劍之地,每當有劍修大能死去,便會將自己的寶劍沉入劍閣,待日後有緣人來尋。


    劍閣聞名於世,與它盛名齊平的,還有它的危險之處。劍閣不是那麽好闖的,令人垂涎三尺又聞之色變。


    那些寶劍在主人手中不曉得沾過多少血腥,又缺少主人操控,若有外人入侵便如同瘋了一般發動攻擊,不僅要躲避攻擊,還有尋得有緣之劍,這得有多難?


    牧行之不知道,也再沒有機會知道了——這份苦和難被唐棠一肩擔下了。


    牧行之看著唐棠,那身白鶴金鬆的袍子破破爛爛,滿是灰塵與未幹的血跡,她臉頰上有一道淺而細長的口子,浸出的血痕掛在下巴上。


    但即使是這樣,她看起來仍舊是十分美麗的,她眼睫忽閃,眼如鎏金,眉飛色舞的表情甚至比那柄長劍還要奪人眼球。


    遠方的夕陽一點點沉到山的另一頭,天色將要黑了。


    而他的月亮,才剛剛升起。


    “怎麽了,你不喜歡?”唐棠問,“傻著做什麽啊?”


    “唐棠,你傷到了?”牧行之不答反問,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摸上唐棠的臉頰,那淺而長的口子已經結了細小的疤痕,落在她雪白的臉上,萬分刺目。


    唐棠也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傷,她拉開牧行之的手,不在意地笑了笑說:“沒什麽,小傷。”


    “倒是你,你快看看,這把劍趁不趁手啊。”


    牧行之心魂幾乎被唐棠的笑容攝住了,他才反應過來,拔出長劍隨意劈砍,劍如遊龍般破開虛空。


    再沒有比它合適的劍了。


    “趁手就好。”唐棠說,“破邪是暫時不能給你的,我還得靠破邪傍身呢,你再怎麽垂涎也沒法,等我死了之後再說吧。”


    其實牧行之從沒有想要破邪。


    “所以我去給你尋了這把劍,它叫青鳥,看樣子也挺適合你的,我尋了一整天才找到這麽合適的劍呢。”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牧行之在心裏默念了一句,心跳聲幾乎要震破蒼穹,為了掩飾那聲音,他低聲道:“……謝謝,我很喜歡。”


    唐棠說:“你的修為還不能駕馭它,你得好好修煉才行,現在你可不是什麽狗屁門派的弟子,你是我唐棠的師兄,過幾天的鬆閣任務,可不要給我丟臉。”


    牧行之壓住自己的心跳:“嗯。”


    唐棠瞥了他一眼,嫌棄地揮揮手:“瞧你笑得那傻樣——走了。”


    牧行之一怔,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竟果真在笑。


    山下忽然傳來唐雲怒喝的聲音:“唐棠!怎麽又把自己搞得一身傷?!”隨即是唐雲提著藥箱進了映棠閣的身影。


    牧行之的笑容便收斂了。


    唐棠受傷了。


    第22章 匪石十


    唐棠受傷了——在唐家,這是件天大的大事。


    她雖然體弱多病,但向來被唐家人捧做掌中寶,除卻因為上一次在青山派遭暗算之外,從沒有受過傷。


    她一身血和泥地從劍閣闖出來時,所有人都驚呆了,她一路上山,整個鬆雲山都被驚動,其他人管不到她,她把劍扔給牧行之之後,唐雲一路追著上了映棠閣,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


    這位唐家嫡脈是從來不懂什麽叫柔情似水的,她把唐棠按在映棠閣上藥:“唐棠!你說說你,要什麽東西自叫弟子去取不行嗎?背著我們進去,萬一出事怎麽辦?!”


    直麵她的怒火,唐棠半晌沒敢接話,好半天才哼哼唧唧地說:“哪裏有你說得這麽嚴重……就是、就是些皮肉傷……”


    唐雲恨鐵不成鋼地說:“這還叫沒什麽?!你自己身體自己心裏沒點數?我看你就是給那個牧行之糊了眼睛,昨天要違背唐家家規收他入門,今天還以身犯險去給他取劍!”


    其實真沒什麽——至少在唐棠看來,真的都是皮肉傷,她自己的身體她還是清楚的,她並不會去做毫無把握之事,有破邪傍身,劍閣的劍不會對她怎麽樣。


    也許是唐棠的表情太明顯,唐雲半晌沒再說什麽,她把紗布纏好,又打了熱水給唐棠擦臉,把唐棠完美複原成了往日裏幹幹淨淨的模樣。


    唐棠也知道這回叫她擔心了,討好地朝她一笑。


    唐雲破天荒頭一次沒有對妹妹的笑臉軟下神色,她表情沉如外頭的夜空,收拾藥箱時垂下的眼睫完全遮蓋住了她眼睛裏的神色,叫人看不透她所思所想。


    “唐棠。”她冷冷地說,“別告訴我你喜歡那小子。”


    唐棠連忙說:“怎麽會!我隻是覺得他救過我,又看著順眼……”


    “打住。”唐雲將藥瓶扔進藥箱裏,瓷瓶相撞發出“叮”地一聲,清脆又刺耳,“不要用這個來哄我。唐棠,你我都是嫡脈女性,你又是主脈少家主,唐家是什麽規定,你比我清楚。”


    唐家的家規,如若繼承家主之位的人是女性,則不可婚嫁。


    所以她不是要一個答案,而是要給唐棠一個警醒。


    唐棠垂下眼,將紗布揭開了些,她其實並不是對牧行之有什麽別的想法,雖然她是快穿局白月光分組的員工。


    唐棠不知道其他同事對“白月光”的理解是什麽,但對她來說,她的理解是:在男主落魄的時候關懷他愛護他、為他提供金手指。但沒有人可以真正擁有完美,作為完美的交換,她要在恰當的時候死去,給男主們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記,成為他們完美人生中一道難以祛除的疤痕。


    愛情、友情、親情,都可以是“白月光”,因為它本質上不是一種感情,而是感覺,那種如鯁在喉、難以忘懷、再沒有人可以替代的感覺。


    她隻是有點不甘心,反駁唐雲說:“若要往上數幾代家主,他們都可以娶妻生子,甚至父親都可以,我為什麽不行?”


    唐雲將藥箱落鎖,這大約是她頭一次對唐棠用這樣的冷酷的聲音說話——那甚至不是交談,而是命令了:“你就是不行!”


    “從沒有這樣的道理!”唐棠大聲反駁,“我要喜歡誰,與誰在一起,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唐棠與誰戀愛,都是唐棠的事情。但當你出生那一刻,你就不是唐棠了。”唐雲從藥箱裏抬起頭,眼神如同含著北國的冷意,她眼睛裏容不得沙子,不會說什麽委婉溫柔的話,從來都是一針見血地戳穿假象,“你自己比我清楚,你是唐家的少家主。”


    “承其榮耀,受其束縛。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她要藥箱挎在肩上要往外走,又說:“桌上的藥是去疤的,入睡前記得擦。”


    “那錢子皓是什麽?”唐棠質問她,“為什麽我要與錢子皓有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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