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為了煉製傳說中足以匹敵仙人的神器斷水刃,癡迷煉器之道的楓無眠父親決定推遲九日,再將靈脈訊息與其他人分享。


    九日。


    僅僅九日而已。


    須知道,煉化靈脈這等融入天道血肉的龐大存在何其艱難,即使楓氏全族不吃不睡,通宵達旦的煉化,也絕無可能。


    “可人心貪欲便是如此急不可待。”


    南厭名門根脈相通,聯姻諸多,皆是拔出蘿卜帶著泥的關係。


    其他名門無法忍耐這九日楓氏對靈脈的占有。


    而帶頭動手的——


    “是與她定親的未婚夫家。”


    楓輕語的未婚夫,連同其他名門強者,將楓氏盡滅。


    名門子女都是自小相識,哪怕年歲尚幼,也會知另一人便是自己日後的道侶。


    楓輕語同那十五歲的天才公子,曾經也是般配的。


    可在那個血色之夜,卻也是那少年公子當著她的麵,將她阿父親手格殺。


    “當時我尚且力弱……不,我就是個廢物,隻會躲在阿姐身後。”


    盡管一朝劇變,但楓輕語並沒有當場崩潰,她冷靜地利用與未婚夫的舊情,帶著楓無眠逃離。


    之後借由在外的家仆,隱姓埋名,離開了南厭部洲。


    如此方才暫且安穩。


    “但阿姐彼時虛歲不過十一,我年僅三歲,生存下去談何容易。”


    清禾聽到此處道:“你既然知道世道苛刻,你阿姐持身清白,又帶著你這累贅,極為不易,又如何要以此來苛求別人?”


    在她看來,楓輕語這弟弟幾乎算是白養,有個對他這麽好的姐姐,還對女性苦難如此冷漠偏見。


    屬實令人反感。


    “苛求?肆意放.蕩能被縱容理解,甚至視為常態,反倒我阿姐玉可碎而不可汙其白的氣節被視作偏執愚蠢,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楓無眠冷笑。


    聽到此處,清禾忽然明白楓無眠一直強調的根源在何處了。


    ——約半在他心底,也渴望姐姐能過得鬆快些,甚至用那些手段也無妨。


    可偏偏被洗腦最嚴重的,其實是楓輕語。


    而楓輕語再頑固、再偏執,其目的都是為了保護他這個弟弟。


    所以作為姐姐苦難的受益者,楓無眠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


    他反而必須弘揚,維護這份“氣節”。


    清禾不由感歎:“某些話,說得多了,便連自己也信了。”


    此時她進一步明白了,祓神剛才為何說“一言一行,影響皆是自身氣數”。


    “所以木枝自然有罪。”楓無眠冷冷道。


    清禾瞧木枝臉色不知何時已變得慘白,甚至目光閃爍,透著心虛慌亂之意,不禁有些奇怪。


    從目前接觸後的表現來看,木枝乃是頗為靈活的女子,不該聽不出楓無眠言語中的漏洞。


    十六歲的少年殺手,又篤信姐姐教授的死理,想要逆轉局勢,將自己撇得幹幹淨淨一點不難。


    尤其自己還表現出,對木枝遭遇明顯的同情。


    木枝同樣有優勢,如何就慌張起來了?


    木枝眼睫微顫。


    稍稍沉默後,她道:“我出身貧……貧賤之家,自然沒有名門少爺小姐那般講究。”


    楓無眠冷嗤:“不是名門教養,名門出身的渣滓便少麽?”


    木枝再度沉默:“那我便也說說,我的境遇吧,至於是否有罪……聽完也便有定論了。”


    “我也有個弟弟。”


    “隻是不如楓道友這般家世顯赫,我與我弟弟,隻是西岐遊蕩的孤兒罷了。”


    “無父無母,弱小無依的孩童,在民間會遭到何等欺淩你們不難想象。有許多次,我與弟弟差點便死了。”


    “直到某次,弟弟風邪入體,若無醫者救治,必死無疑,為了錢,我出賣了身體,沒了底線,之後便無所謂了。”


    聽到此處,楓無眠對木枝的厭惡表情,終於有所轉圜。


    “我當年也曾高燒不退,”說罷,他又明亮自豪起來,“是我姐姐一步一叩首,求至老君觀,結果誤打誤撞打動了那日恰好前往進香的我師父。”


    這便是楓無眠姐弟二人命運扭轉的關鍵點了。


    兩對姐弟,相似的處境,卻是截然相反的命運。


    木枝為了救弟弟,自甘墮落出賣身體,自此再難回首。


    楓輕語為了救弟弟,一步一叩首,堅守清白,打動了貴人,自此命運大不相同。


    木枝神色越發黯然,說了幾個字,便劇烈咳嗽起來,這一咳就是撕心裂肺,怎麽都止不住。


    清禾甚至覺得,她快要將自己的心都嘔出來了。


    見木枝顫抖著手去抓床頭絲帕,清禾連忙遞上,木枝來不及感謝,就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


    半晌方才停息。


    她咳完後,絲帕上赫然是觸目驚心的血塊,以及疑似器髒組織的淺紅色碎沫。


    “後來……師尊發現了我。”木枝道,“她說我與天道有緣,便將我收入慈周心庵,要我做神女。”


    “你弟弟知道你如今成為了這樣的人麽?”楓無眠帶了質問的口氣。


    他顯然有些與木枝弟弟共情。


    “他不知道。”木枝輕聲道,“他當我清清白白、幹幹淨淨。”


    此刻她說話情態已沒了之前的溫婉動人,隻是平靜陳述罷了。


    她靠在床頭。


    像是朵幹枯褪色的芍藥。


    原本潔白柔軟的花瓣,此刻已泛著難看的汙黃。


    楓無眠原本想諷刺兩句,可看木枝這般情狀,終究閉上了嘴巴。


    若是他姐姐當年這樣,他想必也……不,他姐姐高潔端莊,如何會做這種事!


    設想這種前提,乃是對她的侮辱。


    “我的供詞已說完了。”


    木枝輕聲道:“對弟弟不誠,持身不淨,供奉天道大人不忠……這般汙穢零落之身,如何做得神女?”


    慈魄師太當年執意收她,道她與天道有緣,如今更是一力主持,要她成為神靈新娘。


    “我不信天道,隻是完成任務,一日捱一日罷了……我也不知師太為何如此信我。可我總覺著,若當真獻祭了我,隻怕便才是真正褻瀆冒犯了天道大人。”


    清禾心說未必。


    那慈魄師太,大概真有幾把刷子。


    木枝確實有天命,否則祓神與她不會站在此處了。


    “如今,二位前輩欲如何處置?”


    木枝看得出,在場做主的人其實是那個小姑娘。


    看似強橫的楓無眠,實則為他們所壓製。


    “你既然從未害過無辜者,那自然無罪。”清禾斬釘截鐵道,“為世態所逼,為保護家人而一時折節算不得屈辱。”


    楓無眠目光登時轉向清禾,隻是想起自己與她師尊強大的實力差距……罷了。


    真當清禾與他爭論幾句,他們此刻情勢便是平等的麽?


    “但我於此世已生無可戀。”木枝望向清禾,如死水般的眼眸,終於露出淡淡感謝溫和來。


    她平和道:“雖然未有顯赫家名,但我如今,自忖愧對祖宗,愧對天地,難麵親弟。”


    木枝木枝。


    她不是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的高潔之花,隻是沉默忍耐寒風的黯淡花枝。


    “這般苟且下去,活之並無意義,死了若能救一高潔女子性命,卻也算有些貢獻。”


    清禾皺眉,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想。


    “你不考慮你弟弟了?”


    “這便是我與楓無眠的交換條件。”


    “我平白予你性命,救你姐姐,卻也不是無緣無故。”


    “我弟弟羽翼已成,自立不難,可他青澀單純,不通人心詭譎,我死之後,慈周心庵定會發瘋,必然要報複我弟弟。”


    “而過去,也是他們屢屢以我弟弟脅迫,使我做了許多不願為之事。”


    木枝平心靜氣道:“我要你以道心向天道起誓,在我死後,定會將我以下陳述之人盡數鏟除。”


    望著虛弱纖細的女子,不知為何,楓無眠原本準備回絕部分的話語,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好。”


    “我向天道起誓,若你將性命予我阿姐,那我定會殺盡負你之人,直至我殞命於此。”


    “所以,木枝,你認為自己有罪麽?”清禾鄭重問道。


    木枝從少女詢問中,聽出了鼓勵的意味。


    她怔怔抬眸。


    “現在你還有重來的機會。”


    “你為何如此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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