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罰反複貫穿滌蕩的並非她,而是神靈虛無破碎的胸膛。


    “我說過。”


    神靈冷漠道。


    “此事,絕無可能。”


    ……


    雷霆漸歇。


    祓神垂眸,望著自己滿是鮮血的蒼白指尖,與空洞的胸膛。


    血跡無聲消散。


    他毫無情緒地想到。


    曾經流了那麽多血,但今日才知道。


    他的血是冰冷的。


    神靈的血,原來亦和凡人不同。


    清禾幻境。


    “祓神大人,他們在說什麽?”


    此刻,真正的清禾,正傳音問道。


    她嘴唇未動,眼睛盯著平佑,偽裝出完全沒有和祓神溝通的樣子。


    神靈沉默的下一瞬,清禾立即道:“我不問了。”


    “沒關係。”她沉下眉眼,認真道,“有問題,我們就解決它。”


    祓神不想說,那就不想說唄。


    “……”


    神靈微微張口,想要對被那妄念冒犯的少女說什麽,卻無法開口。


    “您在沉默。”平佑說道,“為何坦蕩高潔的您,會有回避的一日?”


    清禾霎時怒了:“你有完沒完?人家不回答,那是人家的權利,你一直在說什麽?都給你懂完了是吧?”


    成熟穩重的苦修士大概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直白的言語攻擊,愣了一下方才道。


    “神靈無所不能示人。”


    “哦,但你是鬼啊。”清禾撇嘴,“鬼就乖乖去陰曹地府,別在這裏晃悠騷擾活人。”


    她掌間凝結冰刃,壓身以雷霆之姿迅速向平佑揮砍而去。


    平佑被砍作兩段,倒在地麵上,眼睛仍然盯著祓神。


    “這便是您選中的妻子麽?”


    “粗俗、蠻橫、無禮……”


    不過第四個貶義詞沒說完,祓神便用行動回應了他。


    平佑化作黑煙瞬間消散,閉上了那喋喋不休的嘴巴。


    比較可惜的是,幻境中他們都得到了尚清不遺餘力的加持,所以雖然已經物理意義上的煙消雲散,結果稍待片刻,平佑連帶那群被清禾砍瓜切菜的苦修,還是重新恢複原狀。


    然後,就又開始念叨祓神了。


    “天道大人,您要違背契約麽?”


    “天道大人,您要違背契約麽?”


    “天道大人,您要違背契約麽!!!”


    無數聲音疊加起來,構成不斷回蕩的聲浪,陣陣衝擊著神靈。


    “可惡!”清禾跺腳,頗有些無能狂怒。


    這些人完全不講道理,殺又殺不死,捂嘴又捂不住,簡直煩死了!


    罷了。


    她捂不住嘴,總能堵耳朵吧?


    “不要聽。”


    清禾立刻回身跑到祓神身邊,踮起腳尖,用雙手捂住了神靈耳朵。


    明亮又潤澤的黑眸,關切地望著祓神。慌亂和擔憂都被她努力藏在後麵,隻是藏得太緊張,不小心露出了截小尾巴。


    她也覺得那些人的叨叨很煩。


    那些苦修的吟誦聲構成氣浪,撞在她鼓膜裏,幾乎撕裂般的痛。


    但她還是道:“我沒事。就是吵了點,反正總的來說還行,您就別聽了。”


    祓神想說話,被清禾搶白了。


    她無奈又輕柔地說道:“這會兒有點亂,我想不出好聽話來勸您,您就接受我的關心吧,好麽?等事情過去後,隨便您慢慢教訓我。”


    “現在我很擔心您。”


    神靈感受著少女的碰觸,最後近乎無聲地,自唇畔溢出一聲輕歎。


    “好。”


    平佑望著這一幕,神色越發冷峻:“天道大人,您妄念纏身,道統已破,不可再為神靈!”


    清禾簡直忍無可忍。


    “看好了!”


    她怒聲,一刀拍飛平佑腦袋。


    強勢的武力表現總算叫平佑被迫閉上嘴巴,安靜聽她說話。


    “這,是祓神!不是你當年那個天道大人!凡人都不承認他是天道了,祓神大人還無償承擔天道責任與痛苦,你不知道代表凡人跪下多磕幾個響頭,還擱這兒吵吵什麽?”


    “再看好!”清禾簡直怒不可遏,“我,清禾,祓神新娘!知道新娘什麽意思麽?就是妻子!我們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哪裏輪得上你個邪祟來插嘴!”


    一番話擲地有聲,話音落下,神靈微微張開的嘴唇也閉上了。


    祓神森嚴冷漠的臉上,破天荒露出些許怔忪之色,不自覺追隨著少女淩厲凜然的姿態,


    “說我是我夫君的妄念,讓他殺我,不覺得這話很可笑麽?”清禾冷笑,“敢問各位有仙人強麽?丁點實力都沒有,就別偽裝犯上直諫的忠臣。”


    “最後被我打得頭都飛了,賤……蠢不蠢啊?”


    四周雅雀無聲。


    煩人的噪音終於消失,清禾隻覺得神清氣爽。


    唯一遺憾的是,最有殺傷力的那個字她出於涵養沒能完整說出,以至於整體效果不夠酣暢淋漓。


    平佑從地上撿回自己腦袋,摸索著重新裝上,固執地開口:“陰陽合諧,乾坤有序,維綱常而多子孫,是您的箴言。”


    這簡直是撞到清禾最拿手的槍.口上。


    她平時可是政治老師的寵兒!


    她再度冷笑,自信答道:“真理要做到主觀與客觀曆史的具體的統一,在實踐中不斷的發展和完善,任何真理都不是絕對的真理,懂麽?”


    平佑語氣激烈起來:“天道大人所言之語便是真理!是絕對的契約!”


    “非要我說的如此直白麽?”


    “祓神大人正在發展、補充當初的真理——比如變為【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你們卻試圖維護老一套的規矩,這就是苦修的風采麽?”


    清禾譏誚道:“平佑大人,時代變了啊。”


    枯瘦的修士聞言全身劇烈的顫抖起來。


    幻境加強了他的執念,要求他必須反抗清禾的言論,可他怎麽反駁?如何反駁?


    他隻是數萬年前蠻荒部落的首領,後來代行天道意誌的容器啊!


    不隻是他,所有苦修都陷入強烈的悲愴,與信仰破碎的自我懷疑中。


    他們生前都是最為虔誠的苦修,極得天眷,這使他們即使在被尚清拘禁折磨萬年後,依然會因被拋棄的痛苦而短暫掙脫幻境束縛,獲得狹隘的清醒。


    對於神靈而言,這一瞬的清醒已然足夠。


    他抬手,霎時切斷了幻境對每個亡靈的束縛。


    隻是苦修魂靈仍然痛苦而混亂。


    他們死去萬年,隻是被尚清強行拘於幻境折磨,強化他們對天道的執念,以備今日。


    “天道大人!”平佑淒厲哀聲道,“您變了嗎?我們錯誤的麽!”


    “您拋棄了我們麽!”


    “天道大人……”


    “天道大人……”


    “天道大人!”


    眾苦修齊齊哀鳴,


    聲音之哀愴,令原本得意於自己伶牙俐齒的清禾,都稍稍淡去自豪,為之驚訝而生出疑惑。


    好強烈的執念。


    祓神對他們做了什麽,才叫這些亡靈表現如此奇怪?


    完全不與她打架,隻是言語逼迫,被她辯駁得反抗不能,竟然全體破防,傷心欲絕。


    神靈沉默了許久。


    他一直無聲注視著少女與昔日屬下的交鋒,表情淡若止水,未曾流露出半分波動。


    哪怕是清禾說出那番極有見地的言論,並公然發表夫妻宣言,也隻不由瞥她一眼。


    直至此時。


    被亡靈如此不甘叩問的神靈,終於發出一聲縹緲輕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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