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他輕嗤,不再理會清禾。


    神靈淡淡夾起最後一顆荔枝,動作優雅地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品味。


    然後隻見他放下玉筷,平靜道:“我吃好了,你且用吧。”


    “您這就吃飽了?”清禾茫然抬眼,筷子還夾著根青菜。


    她難以置信地數了數:“您才吃了三顆荔枝,動了不到兩筷子啊。”


    “真就嚐嚐啊?”


    神靈也稍有些詫異:他居然吃了這麽多麽?


    他已經不記得,在與清禾相遇前,自己最後一次正經用煙火餐飯是什麽時候了。


    人類誕生之初的上古時代,天道會走下玉座,與人族先祖親切交流。凡人先祖盛情款待來自雲端之上的神靈,那飽含感激祝福的煙火之味,於天道而言,便是人間至味。


    是那一聲聲祝福祈禱,令天道有了眉目,生了心眼,立了道統,自此庇佑人間。


    卻又不知自何時起,凡人日漸冰冷試探的祝福祈禱,將天道送上雲端,送入天人有別的彼岸,送入萬年沉淪。


    因此祓神方才說,神靈不需用餐飯。


    可少女執意的供奉,再度賦予神靈沾染塵世煙火的理由。


    清禾卻想不到這麽多文藝煽情的地方,隻默默嚼著菜葉子,嘀咕:“您這樣顯得我好像個飯桶……”


    神靈言簡意賅地點評:“人貴有自知之明。”


    少女更委屈了:“您果然早就開始嫌棄我了。”


    然而有了方才經驗,神靈已然不吃她這裝可憐的一套。


    若再想用這招,還得等下次。


    畢竟祓神大人從來都是有賬當場清算,從不記仇。


    清禾哼了一聲,自己美滋滋地吃荔枝香辣烤魚,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


    神靈倒也沒有立刻煞風景的起身離開。


    他隻是單手按在支起的右膝上,另一手自然垂下。


    是種無人察覺的,不自覺的放鬆姿態。


    他安靜地注視著清禾進餐,感受著識海裏泛著荔枝香甜的淺色泡泡。


    偶爾像這樣隨手滿足某些塵世之願……


    似乎也不錯。


    清禾吃飽喝足,軟軟趴到在軟榻上。


    她再度感激起出竅期修士的體質:“吃完就躺居然也不會胖,簡直太棒了。”


    神靈淡淡道:“你感謝的應當是我。”


    “哎呀,和您感謝之詞說得太多,我實在想不出新意了嘛。”清禾從軟榻上直起身,笑眯眯看過來。


    “那您剛才吃得怎麽樣?”


    “尚可。”


    “那有沒有緩解您的痛苦呢?”說完,清禾又自我糾正地否認,“也不說緩解痛苦,就是……嗯,讓您能覺得,感知痛苦並非一無是處。”


    “生活裏總歸是泛著甜味的。”


    她話音落下後,方才那酸甜混著麻辣的滋味隨著回憶,再度在神靈唇舌間縈繞,帶來近乎虛幻的痛感。


    密密麻麻,仿佛細微銀針輕紮,卻與他此前遭受的折磨迥異,卻意外令人著迷。


    少女親手喂他荔枝時的甘美,供奉美食時眼中灼熱的期待。


    甜與辣,以他如今唯二能品嚐出的滋味編織出奇異感觸,令神靈對自己僅餘痛楚的軀殼,稍稍有了些別樣認知。


    如此陌生。


    神靈漫長的萬年生命中,從未體驗過如此……分明是痛覺,卻能給人溫熱甜蜜的滋味。


    如此熟悉。


    因為,這不就是清禾於他的感覺麽?


    少女日益鮮明的存在感,時刻在挑戰神靈敏感的神經。


    她存在的本身,就是對神靈孤高凜然不可侵這句言語的挑戰。


    或許是品嚐塵世風味所帶來的體驗過於奇妙,神靈並沒有對少女格外刻薄。


    “觀你不學無術,偶爾卻也能說些精妙之言。”


    清禾立即反駁:“您這是汙蔑我,您知道我以前學習多好麽!”


    高考前的模擬考試,語文滿分150,她可以考146分,隻作文扣4分呢。


    至於高考……成績沒出她就嗝屁了,不提也罷。


    神靈輕嗤,對她的過去不予置評。


    清禾安靜片刻,似乎在琢磨什麽,最後得出結果了,這才問道:“祓神大人,這次供奉能換些獎勵麽?”


    大概是那份願望額度薅得羊毛太多了,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清禾決定將這個由頭暫且放置幾天,下次數額大了再拿出來用。


    “嗯?”神靈淡淡應了聲,“想要什麽?”


    大概又是些桌椅板凳,柴米油鹽之類毫無追求的瑣事吧。


    “這個願望比較抽象,我希望您能斟酌一番後,再做回應。”


    神靈言簡意賅:“有話直說。”


    他唯獨不喜歡少女同他彎彎繞繞兜彎子。


    “就是,我想您能滿足我一個願望。”


    “我想找到北荒部洲此刻最為善良可憐之人,或者說,一批人。”


    神靈眉心微沉,原本縈繞在周身有些懈怠的閑散姿態,在瞬間從神靈身上抽離。特有的冷漠冰冷,再度回到祓神身上。


    吃也吃夠了,玩也玩夠了,清禾倒是準備繼續做正經事。


    然而對於這種事情,神靈素來沒什麽好態度。


    照這樣極端的發展下去,遲早有一天,清禾需要在這兩者之間做出抉擇。


    與她相處,增加的是神靈的善與人性。


    與塵世接觸,增加的是神靈的惡與神性。


    神靈淡漠道:“你想救誰,直說便好。”


    清禾望著他,想了想,又搖頭。


    “觀察北荒底層百姓生活如何,本就在我規劃之內。”


    事實上,在這片世界中,與天道接觸最頻繁的人,始終是修行者。


    也即擁有靈力,處於這方世界最上層的特權階級。


    普通百姓雖然客觀意義上享受了神靈帶來的好處,比如永無洪水地鳴,土地豐饒。但他們不通靈力,無法直接感知天道,對神靈的信奉認知,全然通過世代相傳。


    或為口頭傳說,或為文字記載。


    他們對神靈的信奉雖然廣袤,卻是上下互無交流,如無根浮萍,極容易被仙人、修仙者這樣的中介扭曲篡改。同時盡管主觀上沒有傷害神靈之意,可他們積累的惡孽,始終需神靈祓除鎮壓。


    因此神靈對凡人偏見極重,卻始終沒有出手盡滅眾生。


    “你想甄別北荒的善人與罪人?”


    “不不不,”清禾擺手,“我可不是要搞什麽人族消除計劃。”


    祓神那種冰冷陳述的口吻,說得活脫脫像是她準備搞選擇性清洗似的。


    那種事的後果不用想,牽扯的惡孽定然滔天,成本巨大。


    “那是想讓我感受人間真情?”祓神平靜道,隻是好端端的內容被他用不帶絲毫情緒的聲音念出,便透著股說不出的諷刺。


    “您不必用這種語氣。”清禾歎口氣,“您要我說多少遍呢?”


    “天下與我無幹。”


    “自始至終,我想拯救的特定存在,隻有您。觀察北荒部洲眾生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您能明白我的想法麽?”


    “……巧言令色。”


    清禾當即明白。


    嗯,這就是答應了,好耶!


    神靈甚至不關心她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隻要同意了,就一定會為她達成心願。


    這便是神靈的誓約。


    而在上麵聽得提心吊膽的赤霄劍,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什麽叫特殊攻擊?


    這就叫特攻!


    天道大人完美無缺,唯一的弱點,大概就是清禾了吧?


    ……呸呸呸,豈可對天道大人不敬!


    天道大人是世間至明至清的存在,怎會存在破綻?


    將那小姑娘與天道大人相提並論,實在是……實在是……什麽?


    反正絕無可能!


    “祓神大人,要怎麽才能找到可憐且有相助之由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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