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突然卷起, 合著天際透出的微紅晨曦, 紀長清駕著風, 急急向驪山方向飛去。


    空白的頭腦中到此時才慢慢抓住一些淩亂的思緒,師父的遺體燒毀了, 是天火。


    天火有兩種, 一種從天而降, 人畜草木, 遇之皆會燒成灰燼,俗世之人將之稱作為天罰,而另一種,卻是針對與道門中人的,亦是曆劫的一種,修道之人受天火焚燒,連灰燼都不會留下。


    她從小相依為命的師父,就這樣從世上消失了,一丁點兒痕跡也沒有。


    初春的風刮在臉上,粗糙得發著疼,紀長清在遲鈍的痛感過後,慢慢生出一絲涼意。


    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


    她離開,賀蘭渾遇險,師父的遺體被天火焚燒。一步踩著一步,不早不晚,絲毫不差。


    紀長清停步,轉身,向來處掠去。


    她很快看見了賀蘭渾,催馬狂奔在空曠的大街上,馬蹄聲響起又落下,他在找她。


    紀長清輕輕落在他麵前。


    烏騅在疾馳中猛然停住,賀蘭渾一躍而下,用力摟住了她:“道長。”


    不知怎的,紀長清突然明白了他沒說出口的意思,輕聲道:“我沒事。”


    她是修道之人,原比普通人更明白生老病死無法抗拒的道理,況且此時,有許多事遠比傷悲重要。


    紀長清道:“你將宮裏的事細說一遍。”


    賀蘭渾看了眼四周,大街上影影綽綽,趕著晨鼓出門的人正陸續從家裏出來,這裏並不是說話的好地方,況且她刺死心情激蕩,也不是說話的時機。


    抱起她往馬背上一放,跟著也翻身上馬,從背後摟住了她的腰:“咱們回去再說。”


    紀長清靠在他懷裏,她從不曾嚐試過這樣,這種依靠和信賴的姿勢讓她覺得怪異又隱隱有種安心,馬兒快快走著,賀蘭渾的胳膊緊緊箍著她的腰肢,聲音低沉:“回去先睡一覺,就算有天大的事也等醒了再說。”


    這半天裏發生的事情太多,神經緊繃著,因為緊張反而不覺得疲累,但紀長清還是點了頭。


    “乖。”後頸上落下輕輕一吻,他低著頭,嘴唇擦過時,像輕柔的風。


    這個乖字極其陌生,便是她很小的時候,也從不曾有人對她這麽說過,連紀宋也不曾。


    她好像從生下來就沉穩冷靜,從不曾有過孩童天真懵懂的時候,紀長清突然想起趙鳳台的話,你真覺得你是凡人嗎?


    “別想了,你太累了。”後頸上又落下一吻,賀蘭渾兩隻手從她腰間穿過去握著韁繩,下巴虛虛擱在她肩頭,“聽我的話,回去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咱們再商量。”


    紀長清轉過臉,對上他黑沉沉的眼眸:“好。”


    兩個時辰後。


    紀長清睜開眼睛,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的,窗前加了深色絲絨簾幕,此時屋裏的光線暗得很,周圍安靜得沒有一絲兒聲音,所以這一覺,她睡得極是安穩。


    紀長清起身下床,立刻聽見賀蘭渾的聲音:“醒了?”


    紀長清循著聲音看過去,角落裏一個黑影呼一下坐起來,揉了揉頭發:“睡得怎麽樣?”


    她睡下時分明他分明出去了,什麽時候溜進來的?紀長清覺得意外,又突然想到,能在她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覺溜進來,如今她對他,還真是與眾不同。


    簾幕的一角被他打起,透進來的陽光照得他一張臉半明半暗,他懶洋洋地靠著牆,伸手一拉,將她摟進懷裏:“餓不餓?飯已經備下了,先去吃飯吧?”


    紀長清並不餓,問道:“太子招攬了什麽人?”


    賀蘭渾借著透進來的光線看她,她神色平靜,最初的震驚痛苦看樣子已經過去了,賀蘭渾放下了心,抓著她的手在手心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連皇後也沒查到都有哪些人,這次太子做得很機密,這不像是他的作風,我懷疑太子背後有高人指點。”


    紀長清思忖著,朝堂之爭,籠絡玄門中人有什麽用?這些人離權力最遠,根本說不上話,即使是要用歪門邪道來對付武皇後,可武皇後身邊有張公遠,況且她身負龍氣,也不怕這些。


    又聽賀蘭渾說道:“這兩天我查了查,太子妃母家幾個關係密切的將官似乎有些不對頭,大約太子想要籠絡他們。”


    拉攏朝臣,這才是慣常的做法,如此一來,反而更顯得那些玄門人的怪異。紀長清問道:“既然已經聯絡了朝臣,還有什麽必要再去籠絡玄門中人?”


    賀蘭渾心中一動,不錯,他怎麽沒想到這點?


    因著武皇後一開始便點出了李瀛,他先入為主,斷定了李瀛是是為了對付武皇後,反而忽略了這其中最不合理的一點:武皇後身負龍氣,連吳王妃都奈何不得她,要那些奇人異士又有什麽用?


    再想想朝堂形勢,李瀛既然能拉攏徐敬和張、周兩家,至少軍權方麵有些把握,從上次大業門進諫也能看出李瀛在文官中影響也不小,那麽他招徠這些玄門中人,究竟要怎麽用?


    唰,賀蘭渾拉開簾幕:“你先吃飯,我進宮一趟。”


    腦中似有什麽一閃而過,賀蘭渾顧不得多說,拔腿向外跑去,紀長清站在窗前,看見他在門外一躍上馬,向著紫微城的方向去了。


    “青芙,”紀長清喚了一聲,“將山上的事情詳細跟我說一遍。”


    青芙應聲而至:“昨夜子時,靈堂屋頂突然裂開,一道天火徑直落進棺材裏……”


    紀長清打斷了她:“子時?”


    “對,子時。”青芙點頭,“因為要在子午二時燒紙,所以我一直算著時間。”


    又是子時。紀長清看了眼水漏,此刻是巳正,離下一個子時還有六個時辰。


    賀蘭渾在九洲池畔找到了仁孝帝,此時池上最後一點冰麵也徹底消失,仁孝帝坐在龍舟的船頭,望著一碧萬頃的九洲池,興致勃勃:“大郎來了,聽說你在長安差事辦的不錯?”


    “還算順利,”賀蘭渾咧嘴一笑,“臣趕著回來複命,剩下的事情交給了王儉。”


    “他呀,”仁孝帝有些意外,“你們不是不大合得來嗎?”


    “沒有的事,”賀蘭渾笑嘻嘻的,“這一趟去長安,驗屍什麽的虧得有他。”


    “他還真會驗屍?”仁孝帝越發驚訝,“看不出來呀,王家還有做這個的兒孫,挺好。”


    他想著上次提起驗屍淑妃那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嗬嗬地笑了起來,伸手接過小宦官遞過來的魚竿:“朕正覺得一個人無趣,既然你來了,就陪朕一起釣吧。”


    宦官連忙又遞過一個魚竿,賀蘭渾一歪身在旁邊的小杌子上坐下,笑吟吟地向水裏一拋鉤。


    王儉在刑部辦差雖然武皇後同意了,但王家一直不滿,如今得仁孝帝說一個好字,諒來王家再不敢抱怨,王儉這個苦力從今後就徹底歸了他。


    魚鉤在柔軟碧綠的水裏輕輕飄蕩,賀蘭渾想著此行的目的,裝作無意開了口:“臣這次能夠順利完結這樁案子還多虧一個人。”


    “什麽人啊?”仁孝帝隨口問道。


    “清淨宮的衛隱道長。”賀蘭渾餘光裏觀察著仁孝帝的神色,“在陰隱山捉拿五通時,衛道長也出了力,最後還受了傷。”


    “他呀,”仁孝帝神色如常,全沒有一丁點兒異樣,“先前朕叫他講過幾回經,有點本事。”


    模樣如此平靜,看來也知道武皇後已經摸清了衛隱的底細,如此,李瀛的布置他又知道幾分?賀蘭渾不動聲色地引著話題:“臣看衛道長的本事比起張公似乎也不差什麽。”


    “春蘭秋菊,各占擅場,”仁孝帝悠悠閑閑地靠著禦座,“道門中這些年人才輩出,不容小覷。”


    “那麽,與紀長清比起來呢?”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賀蘭渾抬眼,見李瀛在池邊下馬,笑吟吟地走過來。


    第78章


    第三條釣竿架在船頭, 李瀛靠著朱欄,意態閑適:“阿渾近來與紀長清常來常往,想來對於此事更能判斷吧?說說看, 紀長清與張公遠,哪個更勝一籌?”


    賀蘭渾嘿嘿一笑:“臣有私心,沒法評判。”


    一句話說得連仁孝帝也起了興趣, 轉過頭看他,李瀛也追問道:“此話怎講?”


    “在我心裏,無人能與道長相比,自然是無法評判。”賀蘭渾半真半假說道。


    仁孝帝想起近些天聽到的關於他和紀長清的傳言, 不由得大笑起來, 正要調侃幾句,忽聽他話鋒一轉:“太子對玄門之事了如指掌, 以殿下看來,當世這些玄門英傑中, 有哪些可以與張公一較高下呢?”


    仁孝帝笑容不變,目光不覺轉向了李瀛,他從前最覺得僧道可厭, 什麽時候開始對玄門之事了如指掌了?然而賀蘭渾在正經事上從來都不會空穴來風, 他既然說有, 多半是真有, 仁孝帝不覺留了心。


    李瀛暗自懊惱, 臉上卻還帶著淺淺的笑:“阿渾這可是問道於盲了,我對玄門之事一無所知, 無從評判。”


    賀蘭渾目的達到, 也不糾纏:“看來是沒法知道答案了。”


    水麵上浮子一動, 有魚咬了仁孝帝的鉤子, 賀蘭渾連忙小聲提醒:“陛下!”


    仁孝帝急急收杆,蕩開的水線在空中畫出一個圓潤的弧度,一條大紅魚甩著尾巴躍出水麵,紅魚乃是吉兆,周遭伺候的宦官早歡天喜地祝頌起來:“恭賀聖人釣得佳魚!”


    日光照得紅魚一身鱗片閃爍如同星芒,仁孝帝心中歡喜,親手解下鉤子把魚放進桶裏,笑道:“朕還從不曾這麽快就釣到,怪不得都說大郎是員福將,果然!”


    “都是陛下洪福齊天,臣不敢居功,”賀蘭渾笑著行了一禮,“陛下,臣想過去看看阿崔。”


    “去吧,她在皇後那邊呢,”仁孝帝道,“待會兒就留在宮裏吃飯吧,朕要是得了空也過去。”


    賀蘭渾走出九洲池,先去了張公遠住著的仁智院。


    張公遠正在丹房指揮著弟子調配鉛汞,看見他時笑嘻嘻說道:“郎君今兒怎麽有空到這裏來?”


    “剛從九洲池陪聖人垂釣,順道過來瞧瞧張公。”賀蘭渾抬眼一看,見後院種著的牡丹剛開了深紅的一朵,連忙走出,伸手正要折,張公遠追出來攔住:“哎喲,滿院子裏就隻開了這一朵,給我留下吧!”


    哢,賀蘭渾手快,早已折下來,順手又拿過窗台上盛放丹藥的葫蘆,笑道:“向張公討點水先養著這花,成不成?”


    張公遠哭笑不得:“花都讓你摘了,貧道還能舍不得水?”


    果然娶了水灌了半葫蘆,賀蘭渾小心地將花插在裏麵,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閑話:“張公煉什麽丹呢?”


    “太乙小還丹。”


    “這丹有什麽用處?”


    “用處可大了,固元益氣,返老還童,其妙用無窮,貧道就算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呢,”張公遠笑道,“怎麽,郎君想通了,要跟貧道修行不成?”


    “先問問,”賀蘭渾插好了花,拿在手裏來回端詳著,“皇後吃著也說好嗎?”


    張公遠瞧他一眼,意味深長:“皇後並不服丹。”


    如此倒讓賀蘭渾放下心來,丹藥助益隻是一時,長久看來反而摧殘身體,武皇後沒有服丹,說明對此事極有分寸,那就不必擔心李瀛拿這些做文章了。


    笑嘻嘻地又道:“如今幾件案子都已經結了,刑部那邊催著要歸檔證物,頗梨針那些東西張公要多久能用完?”


    “這個麽,郎君恐怕得去請示皇後,”張公遠一句話說完,才反應過來他的意圖,笑著搖頭,“郎君又來套我的話。”


    賀蘭渾也笑起來,先前他隻是猜測武皇後要那些東西隻怕是交給了張公遠,眼下看張公遠的反應他肯定是猜對了,不過張公遠是丹道,煉丹煉氣才是正業,武皇後把這些東西給他,究竟要做什麽?


    他心裏猜測著,嘴裏卻說得輕鬆:“正好我待會兒要去皇後那裏吃飯,順道就問問,隻是張公,這些東西都邪裏邪氣的,難道要拿來煉丹不成?”


    張公遠笑而不答,賀蘭渾又道:“在長安時衛隱也在,想不到他這麽年輕竟還真有兩下子,現在道門裏像他這樣修為的,隻怕不多了吧?”


    “郎君又想套什麽話?”張公遠笑嗬嗬的,“衛隱我也是上次和郎君在一處時才頭一回見到,他有多深的水我可說不好,至於其他厲害的後輩,頭一個就要數紀長清了,這個郎君應該比我更知道吧?”


    賀蘭渾嘿嘿一笑:“她自然厲害,我時常在想,她師父要如何才能教出這麽一個厲害的徒弟來?”


    “紀師的修為深不可測。”張公遠神色悠遠,“我在道門中多年,厲害的人物多多少少都領教過,唯獨紀師,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她的修為比我高出多少倍。”


    賀蘭渾思忖著:“紀師已經過世了。”


    “什麽?”張公遠吃了一驚,“什麽時候的事?”


    “幾天之前,”賀蘭渾道,“更不幸的是昨夜玄真觀遭遇天火,紀師遺體也被焚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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