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病得不輕呀,”賀蘭渾不失時機地插了一句,“年紀輕輕的身體就這麽差,可不是件好事呀。”


    “勞心之人,難免不耐風霜,”衛隱唇邊依舊帶著笑,“不像賀蘭郎中鎮日鬥雞走馬,身強體壯。”


    “讓你說著了,我還真是身強體壯。”賀蘭渾笑嘻嘻的,“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了。”


    他轉向紀長清:“我在樂遊原那邊有個馬場,新弄來一批絕好的突厥馬,等案子結了,我帶你騎馬去!”


    說話時已來到紀宋院門前,院中服侍的小道姑匆匆迎上來,向紀長清合掌行禮:“老觀主已然入定,請觀主晚些再過來。”


    紀長清點頭應下,卻忽地想到,山門前的動靜師父肯定是知道的,選這個時候入定,莫非是不想見賀蘭渾?


    衛隱心中也作如是猜想,要知道他來時,紀宋可是受了他的拜見的,眼中不覺得帶了笑:“長清,既然你也曾見過那句話,也許觀中藏書就有,我陪你一道去找找吧。”


    眼見紀長清轉身往藏書閣方向去,衛隱跟上一步,又回過頭看了眼賀蘭渾:“道家典籍經義深奧,門外漢看著難免枯燥,郎中可以自便,長清應當也不會怪你。”


    賀蘭渾沒理他,跟上紀長清:“道長,我去山下接接東西,車夫不認得路,怕他們走岔了道。”


    他轉身離開,幹脆利落,倒讓衛隱一時猜不透他怎麽想的。


    玄真觀的藏書閣位於最後一進院落,滿室中經卷典籍分門別類擺得整齊,紀長清拿下一卷經文,腦中驀地閃過一幅畫麵。


    狹小灰暗的角落裏,短發垂肩的小娘子拿過一本殘破的書卷,不知何處有幾線陽光漏下來,空氣中能看到灰塵浮動,有幾粒飄飄搖搖落在書頁上,小娘子低頭一看,一行漆黑的小字:神魂滅,骨肉生。


    “長清。”衛隱的聲音打破畫麵,紀長清恍然抬頭。


    那小娘子,是幼時的她,但那個狹小灰暗的角落,絕不是藏書閣。她到底曾在哪裏看見過這句話?


    “長清,”衛隱走近了,與她並肩站著,仰頭看著高高低低的書架,“這些書是按什麽分類的?”


    “我不是在此處看到的。”紀長清淡淡說道。


    “長清想起來了?”衛隱輕聲道,“是在何處?”


    不,她沒想起來,那個灰暗狹小的角落仿佛是突然跳進腦海裏的,她在此之前,應該並沒有見過那個地方。紀長清默默看著周遭密密排列的書架,她為何會看到從不曾去過的地方?


    她不說話,衛隱便也不說話,默默在近旁看她,她微微仰著頭思索,額頭、鼻尖、下巴形成一個流麗的弧度,像精心雕琢的玉人一般,可望不可即。


    喉頭有點癢,衛隱不舍得破壞這難得的獨處,連忙低頭捂嘴,卻已經遲了,咳嗽聲打破沉寂,紀長清看過來,衛隱忙道:“病體不支,讓長清見笑了。”


    紀長清伸指搭上他的脈門:“方才我粗粗一看,你四經八脈似乎受過損傷。”


    若不是猝然受傷,又何至於一連三年,都無法來見她?衛隱眼中掠過一絲無奈:“是。”


    “我不擅長此道,”紀長清放手,“張公遠或許能治。”


    “無妨,”衛隱靠近一步,眼波溫柔,“長清如此相待,我已十分滿足。”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沒等趕到近前,賀蘭渾的叫聲便已響了起來:“道長!”


    他飛跑著衝進來,滿室寂靜猛然都被打破,門外的陽光透進來,灰塵在光線中飛揚飄動,衛隱看著他,他身上都是他沒有的,讓人又羨慕又痛恨的活力。


    “道長,”賀蘭渾大步流星走近了,看著紀長清,“東西都拉到門前了,小道姑不曉得該往哪裏放,還得你去拿個主意。”


    他不由分說,拉起紀長清就走:“我剛才大致看了一眼,柴房還有地方,把銀霜炭放裏頭,那車幹柴一半搬進廚房,一半擱在柴房屋簷底下,李道姑說後頭還有個地窖,新鮮菜蔬都放那裏頭吧,如今天冷,少說還能再存個一半月,等吃完了時,我再差人送……”


    他邊走邊說,霎時就出了門,衛隱也隻得跟上,抬眼一看,紀長清與他並肩走在前頭,雖說神色冷淡,卻還是一句句都聽著,衛隱步子一頓,怪道方才他不曾爭辯,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半個時辰後。


    幹柴木炭都已安置好,菜蔬放進了地窯,藥材分門別類裝好,簇新的手爐裝好炭火,差人送到紀宋房中,賀蘭渾笑向紀長清:“怎麽樣,我這差事辦得不壞吧?”


    都是些日常所需,並不貴重的東西,此時天寒地凍,卻又極其需要,紀長清挑不出毛病:“很好。”


    “道長準備怎麽謝我?”賀蘭渾湊上來,“要麽留我吃頓飯唄?”


    第43章


    山中清寒, 飯菜也隻是簡單素食,但賀蘭渾來來回回跑了大半天,何況又是與紀長清同桌吃飯, 因此這會子食欲極好,一碗接一碗地盛來,筷子扒拉兩下就下了肚。


    待盛到第四碗時, 見衛隱眼前擺的還是最開始那碗,且又隻下去了一小塊,賀蘭渾眼珠一轉:“你這是嫌飯菜不合口味?”


    衛隱待口中飯粒全都咽了下去,才道:“不曾。”


    “那就是身體不好, 吃不下?”賀蘭渾搖頭, “年紀輕輕的就有這個病根,真是難為, 回頭我跟張公說一聲,讓他給你瞧瞧。”


    衛隱看他一眼:“你胃口倒好, 這是第四碗?”


    “沒錯,我胃口一向都好,能吃能睡的, 要不方才你還誇我身強力壯呢!”


    他是誇他嗎?衛隱微哂, 見桌上一碗燉豆腐看著不錯, 正想夾給紀長清, 賀蘭渾已經搶先夾起來放到紀長清碗裏:“這個豆腐燉得的不錯, 多吃點。”


    衛隱沉著臉又去夾那盤菘菜,賀蘭渾立刻又搶在頭裏夾給紀長清:“你嚐嚐這個, 這是我家裏種的, 讓花匠在溫泉邊上搭了棚, 借著溫泉水的熱氣烘著, 比暖坑裏養出來的還好。”


    紀長清默不作聲吃了下去,剛吃完,賀蘭渾立刻又夾了一筷子過來:“再吃點。”


    餘光裏瞥見衛隱扒著幾粒米,老半天也沒吃下去,賀蘭渾笑意更深,跟他鬥?他收拾王儉、裴諶他們的時候,衛隱還不知道蹲在哪個犄角旮旯呢!


    食畢已是傍晚時分,紀宋在廳中接見,賀蘭渾上前行禮,紀宋衝淡的目光在他身上飛快一掠,賀蘭渾有些意外,分明是溫和慈祥的形容,然而看人時那種直入內心的感覺,竟讓他想起了武皇後。


    “有勞郎中送來柴米,”紀宋道,“天色不早,我不虛留你了,早些返城吧。”


    竟是要趕他走?賀蘭渾眉梢一抬,笑了起來:“晚輩這趟過來是為了家姐的事,等道長這邊商量出頭緒了,晚輩再回去也不遲。”


    紀宋也沒再堅持,轉向紀長清:“既如此,你隨我去房裏,我們好好商議商議。”


    她站起身來,邊走邊跟紀長清說話:“你出去將近一年,觀中無人主持,你的修行也落下去不少,等案子完結就回來吧,修行最忌的便是中途荒廢。”


    賀蘭渾不覺警鈴大作,連忙跟上去時,見紀長清低垂眉眼:“是。”


    這是連著幾次下逐客令啊!賀蘭渾摸著下巴,這是從何說起?分明是頭一次相見,他自問生得還算討人喜歡,何至於一上來就趕客?


    又見衛隱從身邊走過,趕上前麵兩人:“紀師叔,晚輩雖然學藝不精,不過也曾與長清並肩對敵,願助師叔一臂之力。”


    見縫插針這一手,玩得挺溜呀!賀蘭渾看過去,正對上衛隱幽冷的目光,隨即紀宋頷首答應,衛隱轉過頭,隨著她們一道走遠了。


    不對,很不對!賀蘭渾摸著下巴,她師父為什麽對他這麽有成見?若說是怪他糾纏她,那個衛隱難道不是糾纏?難道是看上了衛隱?不可能,以他的相貌身材,豈能被那個病秧子壓倒!


    一回頭瞧見青芙躲在邊上看熱鬧,便向她招招手:“來,問你件事!”


    青芙走過來,大眼睛滴溜溜地瞧著他:“什麽事?”


    “先頭你們回來時,道長跟老師父是不是說了我什麽?”


    青芙咯咯一笑:“想知道?”


    “想呀,”賀蘭渾留神著周圍的動靜,“我怎麽覺得老師父有點不待見我。”


    青芙抿著嘴唇發笑:“想知道的話,你得先告訴我你跟阿師,是怎麽認識的?”


    “你師父沒跟你說?”賀蘭渾搖頭,“那我也不能告訴你。”


    “那我也不告訴你!”


    “是麽?”賀蘭渾嘿嘿一笑,“成啊,待會兒等道長出來了,我就告訴她,你在背地裏打聽她的事。”


    要是她亂打聽的事被紀長清知道了,肯定不高興,但若是告訴賀蘭渾這些事,倒沒什麽要緊。青芙眼珠一轉,瞬間做好了取舍:“師祖說阿師心緒浮動,問她是不是遇見了什麽人。”


    心緒浮動,自然是為著他的緣故。賀蘭渾得意地笑起來,怪不得不防衛隱要來防他,果然是個厲害師父,一眼就知道道長喜歡的是他!


    一時間覺得神清氣爽,袖袋裏取出一包東西丟過去:“給你啦。”


    青芙下意識地接住,卻是一包鬆子糖,她整天跟著紀長清這個個清心寡欲的師父,零食糖果之類已經許久不曾吃過,不由得心中一喜:“謝啦!”


    賀蘭渾笑著擺擺手,雖然她師父攔著他是真,但如此一來能夠確定她對他終究是與眾不同,又讓他心中歡喜。


    賀蘭渾瞧著越來越暗的天色,心想,等她商議完了就哄她去趟驪山,趁熱打鐵,總要把這些天好不容易親近起來的關係再打牢些才好。


    哪知道這一等,直等到第二天上午,紀長清才從紀宋屋裏出來,賀蘭渾得了消息立刻趕過去時,見她低著頭若有所思,忙問道:“夜裏沒睡嗎?累不累?”


    紀長清抬眼:“那胎兒還需再等些時日,將近分娩時集數人之力,或可除去。”


    竟然如此棘手。賀蘭渾看著她,她臉上依舊是平時的模樣,並沒有顯得格外疲憊,然而細算一算,從上元至今她一天都不曾休息過,想來也是疲憊的,賀蘭渾不覺放柔了聲音:“既然還需再等些時日,不如你就留在山上歇一天,案子我來弄。”


    “不,”紀長清道,“五通行蹤詭秘,我幾次追蹤都被他逃脫,如今既有胎兒,王登又有喚神的信香,應該能把金龜釣出來。”


    她鳳目澄澈,寒如秋水:“此次必除之。”


    “好,”賀蘭渾握住她的手,“五通要除,不過你也要好好休息,又不是鐵打的,整天這麽熬怎麽受得了?”


    他拉著她往屋裏去:“早飯已經弄好了,咱們先吃飯。”


    “長清,”衛隱從後麵趕上來,因為一夜沒睡的緣故,神色比昨日看起來還要憔悴些,“方才師叔說的幾處我還有些含糊,須得向你再請教請教。”


    “天大的事也等吃了飯再說,”賀蘭渾回頭看他一眼,“道長累了幾天,總該讓她安生吃口飯不是?”


    衛隱心中一軟,便沒再堅持,緊跟著卻聽見賀蘭渾向紀長清說道:“我看衛道長身體不好,受不得風寒,就讓人把飯食送去他房裏了,你的飯還在灶上熱著,我這就去給你取。”


    身體不好,要單獨留在房裏吃,嗬。眼見賀蘭渾拉著她越走越遠,衛隱站在原地,神情晦澀。


    飯畢回城,繞過山門前的小土坡,兩條岔道一條往城裏去,另一條是去驪山,賀蘭渾心裏早癢癢起來,從馬背上探著身子向紀長清說道:“道長,去山上轉轉唄,來都來了。”


    紀長清目視前方,並不看他:“不去。”


    然而,好容易逮著機會,豈能就這麽走了?賀蘭渾笑著,往她耳朵邊上一湊:“又不遠,往那邊一拐,小半個時辰就到了,去看看唄,我一直在想,那邊的桃花有沒有開……”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鑾鈴聲響動,賀蘭渾抬頭,看見往城裏去的大道上他的仆從騎著馬飛也似地往跟前來,老遠就叫:“郎君,王登死了!”


    滿腔桃花隻得暫時拋去腦後,賀蘭渾沉著臉,王登這老東西,連死都死得讓人不痛快!催馬迎上去,問道:“怎麽死的?”


    “詳情還不清楚,今日一早王家人叫他不起,打開門才發現他死在屋裏,”仆從急急忙忙說道,“消息是王十二郎君傳過來的,他想查驗死因,王家攔著不讓,他請郎君快些過去坐鎮!”


    又來,每次死人都攔著不讓查,是恨不能全都死光嗎?賀蘭渾轉頭看向紀長清:“道長,看來隻好等下次再去看桃花了。”


    紀長清默不作聲加上一鞭,玉璁白箭也似的衝了出去,賀蘭渾連忙趕上:“道長等等我!”


    未正時分,王家。


    王儉幾次想要闖進去查看屍體,都被仆從攔在門外,此時氣急敗壞:“你們是怎麽想的?人命關天的事你們攔著我不讓驗屍,又怎麽能查出來大伯的死因?”


    “中山王氏何等尊榮,父親的屍體豈能讓你隨意翻檢?”王述之蓬著頭,哭得雙眼紅腫,又夾著幾分恐懼,“家門不幸遇見這種事,這是妖異作亂!來人,速速去慈恩寺請方丈法師前來做法!”


    “和尚道士懂個屁!”王儉暴跳如雷,“我會驗屍,你隻要讓我好好查一遍,一定能查出來大伯的死因!”


    咣,院門突然被踢開,仆從們叫嚷吵鬧起來,王儉下意識地回頭去看,就見賀蘭渾騎著馬一陣風似地闖了進來,手裏鞭子啪地向他一甩:“放狗屁!王十二,收回你剛才的話!”


    身後緊跟著衝進一匹玉璁白,紀長清一躍下馬,王儉瞧見她清冷容顏,想起剛才自己口不擇言說的話,頓時一陣心虛:“我那不是氣急了說的嗎,算不得數!”


    王述之也早看見了,指揮著仆從團團將王登的房門圍住,嘶啞著嗓子叫道:“先父亡故,沒我的允準,誰都不得擅闖!”


    紀長清徑直向前走去,眼見王述之如臨大敵,招呼著仆從死死攔門,紀長清衣袖一揮。


    撲通,撲通!王述之和仆從長叫著摔在院中,鎖閉的大門突然打開,紀長清定睛,看見王登血肉模糊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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