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東狐走向小桃,小桃被他身上的戾氣駭得腿軟倒地,他隻撿起她腳邊掉落的銀梳,交給江沉閣。


    “她劃你幾道傷口,你便千倍奉還。”


    一句話如同判了青陽的刑,她再也支撐不住,涕淚橫流地哭喊道:“陛下哥哥我錯了,求你不要那樣,青陽會死的,真的會死的……”就算不死,全身留下傷疤變成醜八怪,還不如一死了之。


    江沉閣手執鐵梳,走向青陽。


    青陽向後退縮,直至退到殿內大柱,退無可退。


    鋒利嚴密的鐵梳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幾乎能要了她的命。


    青陽抱住江沉閣的腳踝,再無半點郡主的儀態,哭著懇求道:“姐姐你饒了我吧,我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


    鐵梳鐺地落地,江沉閣抽出腳踝往回走,“算了。”她還不至於小氣到為難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再說了,她被自己帶來的沸水燙傷也算是惡有惡報。


    “謝謝姐姐謝謝姐姐……”青陽死裏逃生,根本不敢看赫連東狐一眼,帶著小桃就逃離了飛霜殿。


    喚宮女收拾幹淨滿地狼藉,並送來一套嶄新的衣裙給江沉閣換上。


    二人一時無言,江沉閣隻一心念著菩提子,算算時間還有一日她就能如願以償。


    在此之前,她暫且可以不計較赫連東狐對她動用言靈之術帶來的痛苦,就當沒有這個人,江沉閣在大殿的一隅打坐。


    忽然,臉頰上出現冰涼的觸感,是赫連東狐用玉板挖取藥膏在為她塗抹上藥。


    江沉閣想說不用,那點傷口算不得什麽,憑她如今的修為,過幾個時辰就能愈合,幾日後就看不見任何傷疤,可觸及他的眼神,便吐不出一個字。


    他板著一張精致秀美的臉,向來靜如死潭的眼裏破天荒地現出細碎的光,從光裏透出一份固執。


    作者有話說:


    再來一個大事件,赫連的單人part差不多就結束了


    第九十三章


    固執地擦著她臉上的傷口, 像是精心保護的水晶娃娃不小心沾上了泥點,用自己的袖口一下又一下仔細地擦拭著。


    他要抹到什麽時候?就算不照鏡子江沉閣也覺得臉側被塗抹了厚厚一片。


    她佯裝痛呼:“嘶——”


    赫連東狐執著藥板的手一顫,隨後將其和藥膏一同丟下。


    就在他轉身時, 狐領鑲邊的朱紅披風被她拽住。


    身後傳來柔軟似搗染了月光的錦緞的嗓音, 她淺淺道:“赫連東狐, 我們還跟以前一樣好不好?”


    他淺色的瞳仁赫然放大,回身帶動披風差點刮掉江沉閣臉上的藥膏, “你說什麽?什麽以前?你、不怪我那麽對你……?”


    江沉閣摸了摸臉側的藥膏,還在,“就是與你初相識的時候,沒有那麽多的深仇大恨, 一如知己, 快意恩仇。”隨後她想起什麽,垂眸不看他, “隻要你不怨我沒能平安救出柔妃,我也可以不怨你對我做過的那些事。”她的眼眸暗了暗。


    隨後是赫連東狐無盡的沉默。


    真的要放棄,再退回知己的位置?他之所以這麽做, 是因為害怕, 害怕再不用強硬的手段擠進她的眼, 她根本不會在意自己。


    從無情宗在瑤山證道,無晴道君與她一同消失數日;再到海州府藥宗毒門長老解決涿水之毒, 其中亦有她的身影;最後丹心山道術比試,晏懷竹的身邊也有她的影子。


    若不是流殤秘境她需要菩提子,否則定會逃得遠遠的,再也不見自己……


    如果真的給了她菩提子, 她如願以償後, 自己還有什麽能將她留下的籌碼?


    他不知道……


    他的眸底有什麽東西在波瀾起伏, 即將掀起驚濤駭浪、洶湧而出時,卻在下一刻歸於平靜,被強行壓下,“憑什麽?”


    “憑什麽?”她用手支著下巴,仰頭望他,狐狸眼閃爍狡黠的光,“憑你心裏有我。”


    赫連東狐佯裝從容地轉身,來掩蓋他身體的輕顫。


    江沉閣卻認為他又想走,站起來大聲道:“赫連東狐你就承認吧,你心裏有我!”素手一張,一個木頭盒子便從帳幔淩亂的拔步裏床飛出,穩穩落在她手上。


    拿著盒子,江沉閣貼著他身側轉到他麵前,衣袂散開若花。


    “你是不是以為我沒有憑證?這就是憑證。”抽出盒子,盒子隻有她半個巴掌大,裏麵墊著紅色的軟布,軟布上靜靜躺著一隻草編的蟋蟀。


    “諾,這就是證據,別告訴我你不記得了,讓我幫你回憶回憶,三千年前你我在紅楓山一見如故,你將頭上的玉簪贈給我,我身無長物,隻好編了一隻草蟋蟀給你。”


    沒想到他居然保留了這般久,她怎麽會看不出來,若是尋常的保存方法,莫說三千年,就是三十年那草也枯萎斷裂,正因盒子和草蟋蟀上都施了法術,才得以保存至今。


    且不說他是滄雲十三州的帝君,就算是以前的他也是身份顯赫的皇子,什麽價值連城的寶物沒見過?為何偏偏對一隻草蟋蟀情有獨鍾,放在床頭。


    如果不是昨日發生的荒唐事兒,她也不會摸到那木頭盒子,並暗自用神識探查。


    赫連東狐伸出手要去拿那草蟋蟀,就在她洋洋自得以為他會親口承認,二人的關係將要得到緩和時,金色的光在指尖乍現,脆弱的草蟋蟀化作齏粉。


    江沉閣的笑凝固在唇角,那費心費力保存三千年的物什他想毀就毀了,甚至沒有說一個字……


    現在,她倒真的有點拿不準赫連東狐的心思了。


    明明趁著催情香,想霸王硬上弓的是他;差點被青陽郡主用“梳洗”之刑折磨,出手相救的人是他;臉頰被刮傷,認真又固執地替她上藥的還是他……


    可隻字未說,毀掉草蟋蟀的也是他啊……


    江沉閣一直以來在感情上的自以為是,難道都是錯的麽?


    她想到脖子上的鎖鏈,是啊,若是真的心裏有她,為何又像拴狗一樣將她鎖住,再用言靈術以此來折辱她?


    “我不是你以前的那些男人,三言兩語便被你騙走了心。”


    江沉閣從自己的思緒中抽離出來,故而沒有聽見他話語中淡淡的吃味,她笑了笑,想通了什麽。


    “砰——”地一下,小木盒子被她扔在地上。


    赫連東狐袖下的拳頭握緊,垂落的發絲散在肩上胸前,看不見他的神色,一如來時,他執著權杖離開。


    空蕩蕩的飛霜殿內,隻餘江沉閣盤膝打坐。


    世事繁雜,她需靜心。


    *


    幽蘭殿中琉璃玳瑁床的四周圍著紫粉色的繡帳,殿中布置得貴雅精致,無論是羅漢床、美人榻,還是窗牖邊花架下粉白的碗蓮和遊曳的幾尾鯉魚,無不透出金彩珠光、錦繡華美。


    七折扇的雲母屏風後,青陽郡主坐在梳妝台前,澄黃的鏡子照出她胸口大片的燙傷,紅成一片,起著大小不一的水泡,即使好了也會留下疤痕。


    青陽郡主在鏡前看了許久,從最初的傷心、到呆愣,再到憤恨,鏡子裏的麵孔逐漸扭曲。


    “郡主,夜涼了。”


    小桃給隻著小衣的青陽披上一件輕盈的外衫,前襟不可避免地碰到她的胸前,青陽像被踩到痛腳般猛地推開小桃。


    “蠢貨,你弄疼我了!”


    小桃捂著腹部,瑟瑟發抖,許久等不到青陽的訓斥,她悄悄退了下去。


    半晌,她又顫顫巍巍地回來,小心翼翼地離青陽有三尺遠,“郡主,赫連正大人前來拜訪。”


    “爹爹來了?”青陽微怔,虛虛籠好衣衫,才出去見人。


    赫連正乃是青陽郡主的生父,赫連東狐將青陽帶回宮豢養後,便給赫連正這個遠得幾乎攀不上關係的旁親連提數階,在朝堂上混得風生水起。


    赫連正身著鴉青色錦紋的圓領袍,腰束金銀錯蹀躞帶,大腹便便,不過二十九的年歲油膩程度得幾乎可比四五十分老漢,這全因他多年聲色戎馬,縱欲過度。


    他一跨進幽蘭殿,就見青陽淚水漣漣,趕忙問:“玥兒是怎麽了?有陛下護著,皇宮裏有誰敢招惹你?”


    青陽止住抽噎,這才將她給赫連東狐下催情香沒想到卻為他人做了嫁衣,要懲治那個小賤|人時,又被陛下救下,反而傷了自己這一些事娓娓道來。


    赫連正聽後大驚,他看不清赫連東狐的心思,若說他對玥兒有意,玥兒及笄時便能讓她入後宮,可如今後宮早已荒廢;就在他以為赫連東狐那事兒不行時,卻又傳出他豢養女奴,與其紅被翻湧的事情來,且因那女奴,玥兒的位置受到了極大的威脅。


    青陽還在絮絮叨叨說著,幾乎是說那女奴仗著陛下的喜愛多麽囂張跋扈,用沸水燙傷自己,又埋怨陛下翻臉不認人,對待她跟對待死物一樣。


    赫連正更是慌了神,這些年因著玥兒,他們這家被遺忘到角落裏的旁支才有機會出現在朝堂上被巴結討好,眼看榮華富貴還沒享受完就要到頭了麽?


    他牙一咬,心一狠便將心頭埋藏了許多年的事說出來。


    小桃在一旁越聽越心驚膽戰,就連青陽都瞠目結舌。


    “爹爹!您這是……!”說到一半青陽噤聲,用唇形比了“謀反”二字。


    赫連正扼腕,“這也是迫不得已,玥兒下月就是為父三十歲的生辰,你真的想看著為父去死麽?”


    青陽郡主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去死,那是一個極其惡毒的詛咒,赫連皇室自建立以來就沒人能逃得過。


    彼時的滄雲十三州並沒有如今的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到處都是為了爭奪修煉資源而燒殺掠奪,無所不用其極的邪修,那時的滄雲十三州堪比人間煉獄,無論是修士還是百姓,隻要對修煉有益,都會被剖肚挖丹、飲血食肉。


    赫連氏要統一滄雲十三州,並鎮壓那些為尋找長生之道而利欲熏心的邪修根本是癡心妄想、難於登天,可偏偏他們做到了。赫連氏天授君權,代天上神君管理滄雲十三州,他們可不受道術的傷害,從而征服了當年的十三個州府。


    一方麵為了讓凡人百姓休養生息,另一方麵也是為了修真界不至於沒落衰敗,赫連皇室便與修真界達成了共識,修真界不得對平民百姓出手,不得以掠奪為手段,而身為赫連皇室的人也隻能修煉最基本的功法,不得與修士搶奪修道資源。


    赫連氏成了滄雲十三州最輝煌的氏族,可花無百日紅,赫連氏遭受了反噬——無論男女,皆活不過四十,或意外橫死,或一夢不醒,或舊病沉屙而死……不得善終。


    若一直這般下去,赫連族人便也認了,直到赫連東狐登基,他非但沒有遭受反噬,還活了三千餘歲,隻不過後來赫連族人的壽命也更加縮短,大多活不過三十。


    赫連族人中便也有了這麽個傳聞,若登上那九五之尊的寶座,便會與天同壽,逃離詛咒免遭反噬。


    這麽多年來,下毒、暗殺、行刺、謀反……無一成功,反而將本就勢微的赫連皇室斬殺得如寒風中搖曳的一豆燭火。


    但眼下赫連正沒有別的選擇,無論之前有多少人死在赫連東狐的手下,他隻當看不到那些失敗的前車之鑒,心中唯有一個念頭——他一定能打破詛咒,殺了赫連東狐登上帝位。


    青陽郡主也是真的喜歡陛下,但她更愛自己,更愛綾羅綢緞、榮華富貴,她無法想象自己失去陛下的寵愛,會不會如一隻臭蟲一粒塵埃被他厭惡嫌棄,一拂即逝。


    “爹爹,你打算怎麽做?”


    “為父蟄伏已久,早就在等待這一日,隻不過需要玥兒幫忙。”


    他從玥兒處聽說赫連東狐極為珍愛那個女奴,莫不如先拿她試試深淺,若是成功自然最好,若是失敗便可說是女兒間的小打小鬧,算不得什麽。


    父女倆兒探討計劃,可又該如何將那女奴從飛霜殿引出來呢?


    一旁的小桃搓著手臂,不經意抬頭看到那滲人的目光。


    ……


    翌日一早,晨曦穿過薄霧,啟明星還未隱去。


    江沉閣便扯斷脖頸上的鎖鏈,按捺不住去找赫連東狐,該是他兌現承諾給自己菩提子的日子了。


    曲水苑栽種著名貴花卉、四季皆有不同的花盛開,假山流水,幽靜雅致。


    天還未亮,正值半明半暗之際,江沉閣疾步快走,不經意聽到一聲粗重的呻|吟。


    會有誰在皇宮花苑裏偷藏?聽起來似乎還受了很重的傷。江沉閣並不打算管閑事,可那潛藏之人卻叫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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