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唱到這一步,聶昭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魏震華口口聲聲“列祖列宗”,隻怕名為祭祖,實為向承光上神報備,免得老祖宗怪罪下來,妨礙自己與真愛的兒子繼承家業。


    可憐甄姨娘等一批資深宅鬥選手,汲汲營營幾十年,心心念念給自家兒子鋪路,到頭來都隻是為別人做嫁衣,真正的贏家早已內定。


    什麽七,什麽九,背後沒有“一”撐腰,那就什麽都不是。


    到頭來,他們都不過是封建大家長治下的炮灰罷了。


    魏震華口稱“大家努力生孩子,我會讓最有資質的繼承家業”,實際上真話隻有前半句——他的確想要兒孫滿堂,但扶哪個好大兒上位全看他自己,根本沒有後宮說話的份。


    至於其他兒子以後如何自處?


    是否會有人因宅鬥無辜受害?


    兒子為了抱孫子費盡心機,變著法兒迫害姑娘,這筆賬又該怎麽清算?


    那種事情,魏大老爺當然是不管的啦!


    比起這個,還是自我感動比較重要呢!


    “那年杏花微雨,我與賈姨娘相識於楊柳岸邊,斷橋之上,自此一見鍾情……”


    “後來我身負重傷,唯有她待我一如既往,不離不棄……”


    “……”


    聶昭實在沒興趣聽老種馬追憶情史,直聽得昏昏欲睡,腦袋跟雞啄米似的一個勁兒往下垂,險些一頭磕在麵前的圓桌上。


    “阿昭,小心些。”


    黎幽見她困得慌,便將自己引以為豪的大尾巴亮了出來,鋪滿整張圓桌給她當枕頭,質地柔軟親膚,還自帶一股養心安神的蜜桃香氣。


    聶昭也樂得輕鬆,索性將半張臉都埋在他毛茸茸的尾巴裏,又掏了一把(正常的)糖漬楊梅出來,一個接一個往嘴裏塞,好讓這無趣的監視工作有些滋味。


    直到魏震華匯報完離開,已經是半個時辰以後,聶昭百無聊賴地吃完第三斤楊梅,開始啃黎幽遞給她的水蜜桃的時候了。


    幸好,她的苦等並非毫無價值——


    就在魏震華離開後,從他方才稽首叩拜的香案底下,忽然傳來了“喀啦”一聲輕響。


    長庚就在此時開口道:


    “留神。葛仙侍魂魄的氣息,正是從香案底下傳來的。”


    “香案?這地方怎麽藏人?”


    聶昭心生疑惑,但還是驅使紙鶴鑽進桌底,沿著光滑的地磚一路摸索過去。


    就在她摸到第七塊地磚的時候,忽然有道微弱的氣流掠過,將紙鶴的翅膀輕輕掀動了一下。


    那道氣流的源頭,正是地磚間一條微不可查的細縫,最多隻能容納一根頭發絲通過。


    聶昭讓紙鶴緊貼在細縫上,借由共感之法,隱約聽見地底有細語聲傳來:


    “他走了。諸位妹妹,可以鬆口氣了。”


    果然有人!


    聶昭當機立斷,手訣一轉,那紙鶴便自動拆開攤平,重新變成薄薄一張白紙,從細縫間悄無聲息地鑽了進去。


    黎幽:“禦紙術還能這麽用?真有意思。”


    聶昭:“我自創的,好玩嗎?下次教你。”


    黎幽:“這怎麽好意思?真是麻煩阿昭了。”


    長庚:“……”


    謝邀,我不應該在這裏,我應該在床底。


    “咦?這裏是……”


    聶昭控製那張紙片穿過縫隙後,空間豁然開朗,四麵光影交錯,地底果然別有洞天。


    令人驚訝的是,這小小一方香案,底下卻藏了個用法術擴展的密室空間,其中人頭攢動,竟有二十多個形容憔悴、神色淒惶的少女!


    方才開口的是個清瘦女子,不施脂粉,不戴珠玉,身穿一襲月白衣裙,人也像一道清雅柔和的月光。


    “是她。”


    長庚五指一緊,本意是提醒聶昭留神,卻因為多了黎幽這個中間商賺差價,險些被銳利的狐狸爪子劃破掌心。


    他不動聲色地瞪了黎幽一眼,轉向聶昭道:


    “不會有錯,這女子便是葛織娘。看來這些時日,她一直藏身於宗祠地下的密室之中。”


    “至於其他人……”


    一眼望去,密室裏都是些容貌秀麗、神態溫和的年輕姑娘,大一些的十七八,小一些的十三四,目光像水洗過一樣幹淨,一看就是深閨中精心養大的女兒家,有種不諳世事的天真。


    “大家別害怕。”


    葛織娘四下裏環視一圈,溫聲開口道,“此地是魏家宗祠,向來不準女子入內。任他們怎樣狡猾,都想不到我們會藏在這裏。”


    “隻不過……這些時日,委屈各位妹妹了。”


    其中一名少女忙道:“仙女姐姐,你這是哪裏話?若非你及時找到我們,用紙人將我們換出來,我們至今都還是階下囚,早已被他們……”


    她緊咬貝齒,似是怨怒已極,說出口都嫌髒了自己的舌頭。


    其他少女也搶著道:“多謝仙女姐姐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有個年紀稍小的女孩心有餘悸,眼中還泛著驚恐的淚光:“我做夢也沒想到,隻是出門去趟秘境,竟會遇上這種事……”


    “妹妹也是被人擄來的?”


    另一個少女關切地詢問道,“我被人綁走以後,一直提心吊膽,本以為會被抓去給妖魔當口糧,沒想到卻被轉手送來這裏,說是給魏家公子‘送貨’。這些人太壞了!比妖魔還壞!”


    “我是被騙來的!那人是魏家門生,邀請我一同逛仙市,卻在仙市上買來的花露裏下了藥。他說,好幾位魏家公子都在‘收購’我這樣的女修,靈根越好、相貌越佳,他們出的價錢就越高……”


    “我也是被人下藥,藥力到現在還沒過去,渾身都使不上勁。”


    “若不是仙女姐姐搭救,我差點就自盡了……”


    “別說傻話!我們可不能自暴自棄,該死的是他們魏家人!”


    “對!待我回家告訴爹娘,一定要殺了他們,報仇雪恨!”


    “可魏家勢大,背後又有仙界撐腰,我們真能報仇嗎?”


    “他們有仙界撐腰,我們也有仙女姐姐啊!有仙女姐姐在,我什麽都不怕!”


    說到這裏,少女們雙眼放光,紛紛向葛織娘投去充滿希冀的視線。


    但葛織娘隻是搖頭:


    “妹妹有所不知,我不過會使些禦紙之術,在魏家也是自身難保。”


    “當初我被魏家人圍攻,幾近昏迷,卻意外被一位妖修前輩所救。她將我藏在這裏,設下法陣守護,還幫我救助其他姑娘。”


    “如今那位前輩另有要事,僅憑我一人,恐怕力不從心,隻能盡力幫諸位妹妹脫困了。”


    “……”


    聶昭抬頭與黎幽和長庚對視一眼,彼此都心中有數:


    看來在仙界察覺端倪之前,凡間就已經有“妖修前輩”發現了蛛絲馬跡,先他們一步潛入魏家,救出了險些落入魔掌的葛織娘。


    不僅如此,那位妖修還協助葛織娘施術,用以假亂真的紙人將這些少女替換出來,藏入魏家宗祠,給她們留下了一線生機。


    ——怪了,除了妖都之外,妖魔界幾時有這樣的活雷鋒?


    ——來日若有機會,定要好好結交一下。


    此時此刻,光是眼前這幅景象,就足以占據聶昭全部的精力了。


    不難看出,葛織娘一直留在魏家宗祠,想必就是為了保護這些少女,待她們恢複體力後一起離開。


    “此地有這麽多姑娘,也就是說……”


    這偌大的魏家,明裏暗裏,究竟給自家子孫物色了多少“媳婦”?


    或者說——


    為了讓腐朽的大樹開枝散葉,他們究竟置辦了多少“器皿”,作為培養下一代樹苗的工具?


    在他們眼中,人可以是器皿,是養料,是爭權奪利的籌碼,是傳宗接代的鋪路石,卻唯獨不是人本身。


    為了綿延子嗣,魏七選擇的方法是騙婚,其他人則是頭也不回地直奔人口買賣。


    與附骨木不相上下、甚至猶有過之的毒林,確實就根植在這裏。


    “黎公子,我們……”


    聶昭正要開口,隻聽葛織娘接下去道:


    “諸位妹妹,我能力有限,花費許多時日,才將你們一一救出。如今諸位大多傷疲在身,要想平安離開鯤鵬台,還需從長計議。”


    “所幸下月初一,便是魏、楚兩家結親之日。屆時賓客如雲,鯤鵬台大陣定會有所鬆懈。我虛長你們幾歲,定將傾盡全力,為諸位妹妹開辟一條生路,將你們送回父母身邊。”


    少女們感動得熱淚盈眶,齊聲道:“多謝仙女姐姐!”


    “……”


    聶昭一腔熱血從嘴邊倒流回嗓子眼,撫著胸口幹咳兩聲,尷尬地撓了撓臉頰。


    “不好,話都被仙女姐姐說完了。我怎麽覺得,這次好像沒我們什麽事呢?”


    “怎麽沒有?”


    黎幽手裏握著一柄小銀刀,好整以暇地給她切桃子,切成一塊塊方方正正、形狀大小毫厘不差的桃肉丁,在果盤裏摞了尖尖一堆,用簽子挑起一塊遞到她嘴邊。


    “她是仙女姐姐,你是神仙大姐,是姐姐的姐姐。她做不到的事情,自當由你來做。”


    “比如說……對了,她帶這些姑娘逃跑的時候,你在後頭把追兵全都炸了,如何?”


    第66章 吉時到


    聶昭嘴上抱怨無事可做,其實在下月初一之前,他們一行人裏裏外外忙成了狗。


    借助霞穀的傳信紙鶴,聶昭與葛織娘取得了聯係,表明了自己太陰殿仙官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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