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小草忽地直勾勾的望向了身旁人,仿佛要在影與光之間尋一個答案。


    “出了妙觀峰,我便自立門戶了,看似師承在你,實則我也已經可以自己收徒自己教了。時間過得好快啊,我穀小草居然也有長大的那一天。”


    少女的眸光亮亮的,叉腰站起來,個子不知何時已經從腰側處長高到齊肩處,她穿著打滿符籙的“乞丐”服,卻自有風流韻致。


    巫嬈竟不敢再看。


    星辰小船蕩出一圈圈漣漪,上麵的人影卻忽地消散了。


    穀小草撿起星輝中的一片落葉,是個剪紙小人的模樣,嘴巴向下撇著,連表情都和巫嬈不開心時一模一樣。


    原來是他一縷分神啊。


    嚇跑了啊。


    神經兮兮的來這裏一趟,就為了讓我離花解憂遠一點,在為人處世上這家夥還真是意外的孩子氣。


    ……


    夜靜更深。妙觀峰頂的洞府屋門被敲響。


    房簷上的嘲諷打著小呼嚕,哼唧了兩聲,這才不情不願的睜開一道眼縫:“哪個不長眼的小鬼打擾本大爺睡覺?”


    “嗨。狗子。我來找巫嬈還東西。”


    穀小草笑嘻嘻的搖著手裏的葉子小人,上麵還沾染了巫嬈的氣息,企圖騙過睡得昏沉沉的嘲風,少費點口舌。


    其實穀小草就是餓了,恰好巫嬈洞府內的小廚房常備各色點心,她準備按照慣例來順點夜宵回去墊肚子。


    “大晚上的還什麽啊,明天再來還吧?”嘲風反應過來:“啊,是你這個倒黴催的臭丫頭,不準叫我狗子!還有你不是都搬去友乾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深更半夜的不要打擾仙君大人和我睡覺,不開!”


    嘲風凶巴巴地高高仰起頭。


    “真的嗎?真的不開嗎?”


    穀小草不懷好意的打量了一下嘲風,一把抓上它胸前一撮毛,撓起了癢癢。


    這裏是它的命門,穀小草屢試不爽,嘲風被撓的滿地打滾,毫無反抗之力。


    “停手,好癢,哈哈哈,嘿嘿嘿,停手啊!”


    吱呀一聲,門果然受不住,自行打開了。


    穀小草向院內走去,看門獸在她背後眼淚汪汪又哭哭啼啼:“嗚嗚嗚,巫仙君一定會罰我的,我完蛋了,說不定會被撬掉賣廢品,都怪你,都怪你!”


    嘭地一聲,穀小草耐心告罄,猛然拿腳勾上了門,可算叫那個看門獸閉嘴安靜了。


    穀小草向室內走去,看到香爐青煙渺渺,那紫檀案上,一把瑤琴無人彈撥,卻自動發出泠泠樂聲,巫嬈本人則不見蹤影。


    分神在外頭晃蕩,本人在屋裏彈琴,彈了一半又不彈了。


    大晚上的,巫嬈在裝神弄鬼做什麽?


    穀小草心生疑竇,忽然難得生了點惡作劇的心思。


    她露出壞笑,一把掏出劍來就將巫嬈的琴砍作兩半,然後從芥子裏掏出自己研發的一種可以接觸噴射的漿糊,準備將琴粘在一起。


    等巫嬈再彈的時候,就能發現這個傑作了。


    琴內的小聚靈陣被毀,頓時一室寂靜。


    不,其實並非寂靜。


    隻是因為琴聲太響,掩蓋了那微不可查的動靜,原來滿室內,另有古怪的樂聲幽幽咽咽地響起,穀小草總感覺自己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


    穀小草循著聲響在洞府內探查,卻發現這聲音無處不在,她高喊了兩聲巫嬈,也沒有人應答,好像主人已經出去,由於太過匆忙,忘記收起操控樂器的陣法。


    香爐內,安息香的氣味隨著音樂聲無孔不入,讓人心煩意亂。


    穀小草驅使靈力猛然將殿內那尊巨大的香爐推倒,一聲巨響下,煙灰跌了滿地,可此時的穀小草已經無暇他顧,因為她看見原來香爐底下藏著一道傳送法陣,不知是通往哪裏。


    穀小草歎了口氣,終究是好奇和某些冥冥中的不安占據上風,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步便踏入法陣當中。


    靈力運轉下,穀小草眼前一黑,便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陌生所在。


    此處是一道黑黝黝的走廊,前方幽深不見盡頭,走廊兩壁點著長明燈,火苗跳躍下倒也不顯陰暗,那樂聲就在前方傳來,比此前更清晰。


    穀小草悚然一驚,終於想起這樂聲從哪裏聽過。就在幾個時辰之前,正是邪器須盡歡所演奏,難道那個鬼哭真人並沒有死?


    就在刹那間,有無數念頭和猜測在腦海喧囂,心神不寧下,穀小草跟著本能向前走去,她無意間攥起拳,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卻不知疼痛。


    走廊再遠,也終有盡頭。


    眼前是四壁坦蕩、逼仄的石室,中間有一方池子,裏麵翻湧的是紅色的血水,血池半空浮著一物——正是須盡歡。


    穀小草略看一眼,便知道,這並非是此前在鬼哭道人那裏打碎的法器,因為這個須盡歡色澤更加烏黑暗紅,那是一層疊一層的紅,最終疊成的顏色,好像浸染了無數幼童的鮮血,數道鬼影在孔洞裏翻騰,氣息比前者要強大的多。


    穀小草看了血池,看了須盡歡,就是不肯去看那坐在池中之人,他有一雙妖異的紅色眼睛,紅的像血……


    可那人不許她逃避,率先開了口:“怎麽,啞巴了,看到為師連話都講不出?”


    穀小草卻笑起來,聲音有些發幹甚至尖銳:“喲,巫嬈,你又在嚇唬我。哈哈。這次準備的挺好啊,眼睛拿啥丹藥吃成這樣的。”


    “不告訴你。”巫嬈也笑了。


    “我才不會上當呢,我在外麵等你,你也趕緊收拾收拾東西出來。”穀小草轉身就走。


    “好吧。”巫嬈溫言答應:“看著點道,別摔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向外走的時候,回憶起第一次被巫嬈帶到妙觀峰的情景,那一天的陽光特別明媚,過了花朝便是春分,正是草木生發時節。


    “我隻練一遍,學不會,你就當我從來沒收過你吧,也不用上山了,從哪來回哪兒去。”


    那時候她非常害怕被送回去,因為她已經沒有家了,沒有地方可以回。


    巫嬈演練起叮當劍法第一重,他並沒有因穀小草年幼而放慢速度,穀小草隻好深深的看,恨不得將劍和那個人永生永世的刻進眼中。


    隨後,穀小草磕磕絆絆演練起來,照貓畫虎、笑料百出,幾道石子破空而來,直接往關節處招呼,劇痛無比,卻又逼她莫名其妙就走完了這套劍招。


    他教的隨意,她學得荒唐,卻到底學會了。


    巫嬈背過身去,算是認了這個徒弟,他在前麵領路:“走吧。”


    穀小草揉著疼痛無比的關節恨恨的盯著他的背影,想著怎麽報複。


    對了,他也是講了那句話:“看著點道,別摔了。”


    ……


    穀小草走到長廊入口處,停下。


    “怎麽不走了?”


    她紅著眼眶,轉回了身,拔出那柄無名劍,喉嚨好像哽了個什麽東西,好久也順不過那口氣。


    “騙不過自己,所以不能走。”


    這一次,劍鋒指向了巫嬈。


    第四十六章 [v]


    巫嬈漫不經心的笑了笑,他收起須盡歡,從水中步出,水珠從發梢滴落,砸在頸窩又落入衣襟,在靈力作用下頃刻蒸發無蹤。


    巫嬈走到血池上麵的時候,身上已經沒有一絲水汽。


    “你要殺我?”


    他語調繾綣溫柔一如往日,向著穀小草緩緩逼近,直到再無間隙。


    “小草,怎麽幾日不見,連劍也不會拿了?”


    他的呼吸帶起了一股小小的氣流噴在耳際,穀小草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發抖,甚至連劍也拿不穩。


    “你不要——”


    好像千言萬語要說,又好像一字也不可說。


    穀小草猛然將劍橫在對方脖頸處,好像這樣就能隔開一段距離,她甚至不敢與巫嬈那雙紅色的眼睛對視,遂垂下眼簾,避而不見。


    “不要什麽?不要當邪修?不要再靠近?還是不要為師再看你?”


    終於對上無邊無際的紅,好像一個深重的漩渦,巫嬈偏要低下頭來,看向她。


    穀小草在一片昏聵的空白裏,本能做出反應,無名劍順勢橫揮過去,她盡量不要想對麵的人是誰,更想不出事情如何陡轉急下發展成了這一步。


    執劍人不肯看對手,自然也握不準劍,胡亂揮出去的一招似是隻想表明一個態度。


    “你對不起元寶派,成了邪魔外道。”


    巫嬈避過劍鋒,也因此終於與穀小草拉開一段距離。


    “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元寶派,我會跟胡老頭兒講,講你閉關了。”


    穀小草終於不再與自己作對,她鬆手放下了劍,隻是冷冷甩下這句話,便要轉身離開。


    巫嬈挑眉:“不要出現在元寶派?你準備讓我去哪裏?你準備放走一個邪修嗎?這顆須盡歡說不定煉化了百餘名童男女呢。”


    穀小草身影頓了頓,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那一刻,她隻覺得自己無比渺小,在命運麵前,更在巫嬈麵前。


    就連撲火飛蛾尚且知曉逐光,而她卻仿佛沉陷於無邊的黑暗裏,被至親者猝不及防捅了一刀。


    穀小草這才意識到巫嬈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麽,也許無關風月抑或是什麽朦朧的情愫,他是一段占了百年光陰的陪伴。


    從來沒有當他是師長,從心底其實也沒有當他是對頭,他比誰都特殊,卻又無從定義。


    他就是巫嬈,而巫嬈就是巫嬈啊……


    鼻頭一酸,滾燙的淚珠墜落在地麵上,摔碎。


    因為竭力要壓抑著丟人的哽咽,穀小草嗓音啞的不成樣子:“不要高興太早。等我鼓起勇氣,就會去殺你,替元寶派清理門戶。”


    巫嬈聽後反倒笑起來。


    “我讓你走了嗎?”


    巫嬈一把揪起穀小草的後衣領,一陣天旋地轉,兩個人一起摔在了血池中,濺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喲,哭了?你先別走,要不然你再考慮考慮,看要不要現在就殺掉為師。”


    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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