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嬋也曾那樣認真地想要做一個好姐姐,因為在曾經的那個家裏,辛黎便是那個唯一會關心她的存在。


    肉總分她一半,飯總勸她先吃。


    有的時候辛黎明明很饞母親方才做好,專給他的紅燒肉,但他卻還是會避開母親,先讓辛嬋吃。


    那日她遠遠便見著那少年從雪地的盡頭向她奔來,枯黃的衣袍在晶瑩純白的這一片天地裏,也不見得是什麽明亮的顏色。


    “姐……”


    辛嬋聽見他怯生生地喚她。


    “姐,我那日去了學堂,並不知道爹和娘要將你賣入城主府為奴……若我知道,我是一定不會讓他們這麽做的!”


    測根骨,入城主府做外門弟子,這原本並不是辛黎想要做的事情。


    他喜歡讀書,喜歡書畫。


    可在烈雲城中,世間萬般都不如入得城主府,成為予氏弟子,踏上修仙之道來得光耀。


    即便隻是個外門弟子,那也已經是普通人家裏最為豔羨的存在。


    “姐,你等我,”


    那日辛嬋沉默轉身,她又聽見少年在她身後匆匆地喊:“我來,就是為了帶你回家!”


    “姐,我一定會努力修習,等到我有資格成為內門弟子的那天,我一定能帶你回家!”


    此刻少年信誓旦旦的聲音仿佛猶在耳畔,可辛嬋的腦海裏卻滿是方才那片盛大火光裏,被人拖拽的那具早已看不清麵目的屍體。


    淋淋鮮血的顏色染得她眼眶紅透,可她卻始終掙脫不開麵前這人的懷抱,兜帽遮下,她也再沒有辦法去看那邊的蜿蜒火光。


    辛黎是為了辛嬋,才放棄了自己讀書明誌的理想,測了根骨,通過層層試煉,進入城主府做外門弟子。


    可即便是這樣,那日辛嬋仍然沒有辦法讓自己在他的麵前顯得足夠平靜。


    寒風吹得麵前這人殷紅的衣袍獵獵作響,可周遭的那許多人都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似的。


    漆黑的天幕仿佛壓得很低,辛嬋死咬著嘴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脖頸間掛著的那一枚螢石的光芒黯淡下去,再也沒有一點兒光亮。


    她同弟弟辛黎之間唯一的牽絆,也在這一刻,消失了。


    “姐,我來,就是為了帶你回家!”


    腦海裏仿佛又一次回蕩起少年堅定認真的那樣一句話。


    眼眶裏隱忍很久的熱淚終究還是簌簌落下。


    她早就,回不了家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遭仿佛安靜了許多,也許是因為他沒再刻意拘著她,所以辛嬋才能將他推開,後退了幾步。


    “你究竟是誰?”


    於這天色仍舊漆黑的清晨裏,方才還在河畔提水洗衣的婦人已在街市上那一片喧鬧聲中匆匆離去,唯剩下辛嬋與她麵前的男人。


    那夜烈酒入喉,模糊了她許多的記憶。


    但此刻她瞥見他殷紅的衣袖,聽見他毫無遮掩的,屬於男子的聲音,她好像又忽然想起那夜她淹沒在冰冷湖水裏,朦朧間似乎瞥見過淡金色線條勾勒的形似遊魚一般的東西從她腰間嵌在金花裏的那枚珠子裏遊出來。


    巨大透明的泡泡將她包裹,帶著她沉入了更深更深的地方。


    “你到底為什麽救我?”


    這是辛嬋始終想不明白的一件事。


    這個男人清楚小姐的計劃,並為此幻化做女子的模樣,甘做這馥玉樓的掌櫃,在衣服上做手腳,保住了她的性命。


    他好像尤其了解她,一開始便算準了她會如何抉擇。


    於是瓊樓下的那片冰湖,也是他謀算中的一環,再到那層層結界之下,被予南華小心保護了那麽多年的秘寶娑羅星,也因為他的術法牽引而輕而易舉地落到了她的手裏……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辛嬋的眼眶仍然是泛紅的,她緊緊地盯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滿是警惕之色,“是娑羅星?”


    “我要娑羅星做什麽?”男人輕笑一聲,眼底始終浸潤著幾分笑意。


    寒風垂著他身後殷紅的發帶隨著烏濃的發絲舞動,他扶著臂膀站在那兒,一雙彎眸裏神光清澈,看著很是坦蕩。


    “小蟬,”


    他仿佛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她臉上糾結變換的情緒半晌,才終於又道:“娑羅星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作用。”


    “烈雲城的層層結界並不好突破,那附著在衣服上的術法本就微弱,也並不能讓你輕而易舉地得到娑羅星,”


    他不再笑,卻是盯著她,“我的術法至多是牽引你往結界處去,而突破結界的,原是你自己。”


    “我不過隻是一個凡人,我如何有能力突破予氏先祖設下的結界?”


    辛嬋並不相信他的這一番說辭。


    周遭又一次靜謐下來,男人靜靜地望著她,神色忽然變得很淡很淡,“如果沒有娑羅星,即便我將你救出來,你也會被魂釘折磨致死。”


    “我救你,便隻是因為你。”


    辛嬋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輕聲道:“為什麽?”


    或是因為她此刻的執著,男人終於有些無奈,原本清淡寂冷的眸子裏漾出幾絲溫柔的笑意,他上前兩步,走近她時,他幹淨白皙的手指屈起,淡金色的光芒短暫凝聚,又消散開來,辛嬋看見他的掌心裏已有了一隻由金質細鏈穿起來的青玉蟬。


    那玉蟬雕刻得極其精致,每一寸都栩栩如生,雙翅更是纖薄逼真,連細微的紋路都藏匿其中,更顯玲瓏剔透。


    殷紅的寬袖被風吹著,他伸手將那枚玉蟬戴在她的脖頸間,正待收回手時,他洞悉她想要去摘的動作,便及時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小蟬,”


    他的手指輕輕地觸了觸掛在她胸前的那隻玉蟬,“這是我送你的禮物,你可要收好了。”


    “且將今日,當做是你的重生之期。”


    他的目光在她那張被刻意描畫得蠟黃蒼老的麵龐流連半晌,他的神情好似月下清溪的粼光,溫柔又含情。


    辛嬋一時怔住,脊背僵硬,眼睫止不住地顫啊顫。


    可下一秒,他手指輕觸她的眼尾,在發現自己指腹上沾染的一些粉痕時,他便慢條斯理地將指腹上的痕跡蹭在了她的衣服上,低眉笑時,語氣悠悠,“可你今後要活下去,便也是萬般艱難了。”


    “娑羅星在你手裏,便會有很多的人,想要你的命。”


    聽著他的這些話,辛嬋總覺得他像是在幸災樂禍一般。


    “不過你放心,”


    男人揉捏了一下她柔軟的手,驚得辛嬋驟然縮回手,活像是被觸碰了枝葉一般的含羞草似的,還抬眼便用那樣一雙清澈的眸子警惕地瞪他。


    他忍不住低聲地笑,又接著方才還沒說完的話頭,“你跟著我,我自會護著你。”


    也許是見她的那雙眼睛仍然是紅的,即便裹著一層厚厚的披風,她的身形仍舊單薄可憐,他停頓片刻,幹脆伸手去握住她的手,牽著她往回走,“走罷。”


    也許是身後那人沒有動,他便回頭去看她,卻見她仍在盯著那邊的街市上看,看那血線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薄薄的白雪覆蓋,血跡已經斑駁不清。


    “此刻你最好什麽都不要做。”


    男人低眼輕瞥她,語氣清淡,“你知道的,你什麽也做不了。”


    他如此犀利直白的話語令辛嬋瞬間繃緊下巴,但她到底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抿緊嘴唇,挪動了步子。


    大約是因為娑羅星丟失,卻還要隱秘不發,以免被其他宗門聽到絲毫風聲,故而予南華便隻能將憋著的這一口氣,撒在辛嬋的父母和弟弟的身上。


    辛家三人死於亂刀之下,最後連屍體都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白雪融化時便將所有的灰燼衝刷進泥土深處,什麽也沒有留下。


    極夜籠罩下的烈雲城仍同以前沒有什麽差別,馥玉樓外那三日一開的夜市仍然熱鬧,且富有煙火的味道。


    空氣裏彌漫著很多種食物誘人的香味,可辛嬋卻一直垂著眼簾,默默地攥著自己手裏早已碎裂的半塊螢石環。


    走在她身旁的仍是錦衣華服,容光動人的“簡夫人”。


    “小蟬,想吃嗎?”


    “簡夫人”忽然喚她,辛嬋後知後覺地抬起眼簾,便見著“她”正伸手指著旁邊那處烤肉攤子,一雙眼睛正望著她。


    辛嬋還是無法適應他身為一個男子,卻偏偏要施幻術偽裝成女子的模樣。


    “不。”她隻堪堪吐出一個字。


    但下一刻,她卻見他已經將牛皮紙袋直接扔到了她的懷裏。


    “這裏的烤肉很不錯,你應該試試。”他的聲線聽在她耳畔,仍是之前她所熟悉的,屬於“簡夫人”的聲音。


    隔著牛皮紙袋,剛剛割下來的烤肉還散著炙熱滾燙的溫度,飄散出縷縷熱煙,帶著烤肉的香襲來。


    辛嬋捏著紙袋,手指又因為滾燙的溫度鬆開來些。


    仿佛是很神奇的事情,曾經辛嬋記在自己那個小本子上所有最想吃,卻偏偏因為沒有銀錢而始終未能如願的那些好吃的,都在今夜,被他在這夜市裏來回走了這麽一圈,就都到了她的懷裏。


    他好像比辛嬋想象中還要了解她,可這一月來,她卻始終未能從他口中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除了他的名字——謝靈殊。


    後來辛嬋同他一起坐在城東的那棵巨大的枯樹底下,她懷裏有一堆的好吃的,嘴裏還咬著一塊烤肉,眼睛卻在盯著河水對岸,在燈火中半隱半現的那座府邸。


    那曾是困住她六年的地方。


    “小蟬在想什麽?”


    身旁的他仍是簡夫人的模樣,臨著此間長夜寒風,她忽然聽見他開口。


    辛嬋沉默半晌,嘴裏的那塊肉終於被她吞咽了下去,她望向他,認真地問,“明日我們就能離開這裏嗎?”


    他應了一聲,接著道:“那些宗門的人已經在此滯留一月,已引起諸多不滿,予南華便是不想放人,也不得不打開城門,放他們離開,我們也可趁此機會,離開這裏。”


    辛嬋點了點頭,又沉默下來。


    “看來小蟬已經有了打算?”他仿佛能夠看穿她的心事,但見她此般模樣,便又挑眉,“是不打算告訴我?仍是怕我對你有所圖?”


    “我想修習術法。”辛嬋也沒什麽好瞞他的,她迎上他的那雙眼,“我孑然一身,你若有所圖,除了娑羅星,我也想不出你還能圖我什麽。”


    “原本就是你救了我,娑羅星你拿走就是。”


    她如此坦蕩,倒令他一時稍怔。


    “我說過了,”


    他像是有些負氣似的,捏了一下她的臉蛋,“我對娑羅星不感興趣,何況那東西現在已經與你血脈相融,我若取出,你便會沒命。”


    “反正我隻是這一條命,我不管你究竟想做什麽,”


    辛嬋再一次隔水遙望遠處的城廓,“隻要我還活著,我就一定要去做我的事情。”


    “或許我就該變得比他們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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