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白眉間的封印早已衝破,短短須臾,吸納了亡者無窮無盡的怨恨,心智也在怨煞氣的腐蝕下逐漸變得混沌不清。


    蒸騰的血霧像那萬千厲鬼泣下的淚,化作天地之間的一場血雨,滴滴答答淋在攻城破軍的士兵頭上,像一場落在他們頭頂的血債,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士兵握著長矛刀刃仰起頭,個個駭然瞪大雙眼,目睹了夜空中一場足以驚世的萬鬼慟哭。


    “鬼——”


    “鬼——”


    “鬼啊——”


    殺人如麻的士兵驚惶失措,握著兵刃的雙手瑟瑟發抖。


    那一刻,夜空中的萬萬惡靈睜開無數雙嗜血赤紅的眼瞳,盯住了滿城士卒和那些躲藏在坊間的百姓。


    同樣置身香局中的秦禾心頭一悚,因為她發現自己和唐起也成了數萬惡靈憎惡的對象。


    那個入魔之人的戾氣太重,重到她渾身的怨煞鋪天蓋地般彌漫開來,無孔不入地充斥著每一個角角落落,遮蔽了雲天,吞沒了熊熊火光與狼煙。


    蟄伏貞白體內的困獸驟然爆發,以一股毀天滅地的氣勢,掃蕩整個天下!


    萬萬惡靈瘋狂撲向活著的人……


    “不要!”老春目眥欲裂,這一吼幾乎喊破喉嚨,他猛地朝貞白撲過去,想要阻止她。


    “貞白!”一早也顧不得去攔住貞觀,鬆開手奮不顧身衝上前。


    飛雲亂渡,疾風狂吹,那股剛猛的勁頭掀翻了街道兩旁的屋瓦,也蕩開了猛撲向貞白的老春、一早和貞觀。


    貞白幾丈之內被巨大的風煞回旋護罩,她入魔亂智,已經聽不見外界的一丁點兒聲音,也無人得以靠近她分毫。


    四周傳來慘嚎尖叫,一聲比一聲驚懼淒厲。


    無數人東躲西藏,卻逃不過惡鬼撕咬。


    滿城惡靈飛躥,長安一夕間淪為鬼域。


    秦禾拽著唐起急退,迅速抽出鍍著符紋的伸縮短棍,敲散撲到身前的兩隻惡靈,卻有無數隻蜂擁而來,朝他們前赴後繼。


    秦禾忽而明白,祖師爺的死,就是整座長安城的滅頂之災。而此時的香局,正是千百年前大端滅亡的長安,更是入魔之人永不磨滅的執念,從而在此地形成一個以香作陣的天煞死局。


    無數森冷的鬼手拖住了秦禾和唐起,纏絞在身上,似要將他們拽下地獄。


    貞白在此大開殺戒,絕無活路,除非……


    秦禾慌錯間倒出一把香,手忙腳亂地擦了好幾次火才終於點燃。


    煙霧升起的瞬間,圍在周遭的鬼魅煞氣倏忽退散,緊接著,煙霧所蔓延之處,血色的長安街景一點點消失,猙獰恐怖的鬼魅也慢慢定格成崖壁上猶如鬼臉的山石,還有旁邊延伸出一條鬱鬱蔥蔥的山間曲徑。


    驟然間脫離險境,唐起仍然心有餘悸,戰戰兢兢地看著眼前的變化:“怎麽會這樣?”


    秦禾短暫的發了會兒怔,目光追隨著嫋嫋升騰的煙霧,低聲道:“是祖師爺。”


    唐起看過去:“什麽?”


    秦禾開口:“這香局因祖師爺的死而設,所以隻能是祖師爺回來,才能盤活這個死局。”


    秦禾難以想象,貞觀老祖竟會謹慎縝密到如此地步,有這個香陣擋在山腰,別說外人,即便貞觀老祖自己都踏不上去半步。


    貞觀斷了所有人的路,誰都進不來,因為這個香陣所布的死局,必須由祖師爺死而複生來破。


    倘若不是祖師爺本尊親自駕到,哪怕外頭人湊齊貞觀輿圖,用陰陽尺開山開道,也過不了這道香陣,否則她和唐起,還有向盈帶來的所有儺麵人,都必死無疑。


    唐起愣住:“祖師爺回來?”


    秦禾盯著那縷飄出去的長煙:“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祖師爺,就是這一爐香。”


    唐起當時並沒有全然相信,心裏一直存著幾分猜疑,直到此時此刻,他們隨著飄出去的香路往前行,穿過茂密的林木,且見一座刻著“不知觀”的道舍隱於參差錯落的鬆綠之中,籠著一層迷離的荒煙。


    秦禾手持的那縷煙線仿佛有了自主意識,它逆風而行,穿越鬆間綠林,引領他們緩緩飄向那座不知觀。


    片刻後,青煙從一條細細窄窄的門縫之中滲進去,飄向供桌,竟點燃了擺在供桌上的一爐香。


    隨即,以不知觀為中心,地麵隱隱浮出一個龐大的法陣,貫穿八方。


    緊隨其後的秦禾與唐起正好踩在陣法的邊沿,兩人腳步一頓,仿佛踏足了禁地,陣法在腳下泛起金光閃閃的漣漪,驟然牽動了八方氣脈,像一波推助的大浪,在山川綿延中奔赴湧流,躥行萬裏。


    秦禾轉頭,縱覽山海,連接雲天,那是貞觀老祖所繪的八朝龍脈。


    山繞萬千重,水去無盡丈,龍脈穿行迢迢萬裏,至八方匯聚禹山,浩浩蕩蕩。


    秦禾此刻的心境不足以用震撼兩個字形容,她低喃出聲:“一人死,萬鬼哭。”她從沒見過這麽大陣仗,狠狠吞了口不存在的唾沫,嘴裏一陣口幹舌燥,“咱們祖師爺,死得驚天地泣鬼神,而後埋在此地,以八朝龍脈供養,絕對是冠絕古今的風光大葬。”


    唐起難掩吃驚:“八朝龍脈供養?”


    其實秦禾早該明白貞觀老祖的用意,但到這一刻,才敢實打實的確定,她說:“這是一個布埋千年的往生大陣,這個陣隻為複活一個人,續一個人的命,攢一個人的魂。”


    顯而易見,就是為讓逝去的祖師爺死而複生。


    秦禾話語剛畢,不知觀的木門就被一陣清風推開。


    且見正堂之上掛著一副畫像,畫中人與秦禾掛在喪葬鋪日日祭拜的那副祖師爺像如出一轍。


    供桌上燃起一爐香,而香案正對前盤坐著一個人影。


    此人背對大門而坐,脊梁筆挺,一身黑袍,白發如瀑。


    隻是一道背影,在唐起和秦禾看來,已經不覺得陌生,他們隻是感到意外,那個在香陣中走火入魔並大開殺戒的人竟會在此。


    而她的座下,壓著八條江山龍脈,亦是整個大陣的陣眼。


    供桌上的一爐香被點燃的瞬間,好似驚動了陣法,地氣至八方湧動而來,越狂濤,破駭浪,行度幾千萬尋,龍脈相聚,萬淵匯流……


    地底響起異常沉悶的嗡嗡聲響,坐陣之人終於睜開眼睛,怔怔瞧著升騰匯聚的青煙和地氣,糾糾纏纏間,繞在了貞白纖細蒼白的指尖。


    她數著日子,足足一千三百年,麵前這縷青煙,是她等了千年的夙願,今時重聚,終究不算一場空等。


    貞白垂下眼眸,盯著纏繞指尖的煙線,輕聲開口:“回來了。”


    薄煙和地氣在虛空中緩緩凝化成一道虛透的身影:“久等了,貞白。”


    他們望著彼此,良久對視,隔了千年的離別,李懷信僅僅隻是一縷煙魂。他看著貞白白發如瀑,滿身陰煞,已經沒有半點活氣了。


    她明明享無疆壽命,與天地長存,卻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問:“是因為我嗎?”


    是,也不全是。


    因為自那以後,她成了整個天下的大劫,成了世人的災難,所過之處,赤地千裏。她被魔氣吞噬了心智,再也無法控製自己,也無人再能封印她。


    貞白每踏一步,都踩著屍山血海,裹著茫茫無盡的黑氣,宛如人間地獄,她隻記得她是來接懷信的,她要把人接回禹山,然後精神恍惚的找了很久很久……


    直到某一天,忽然出現半分清醒,貞白垂下頭,就看到萬鬼纏身的自己,和身後一條長長的血路。


    那一刻,她渾身顫抖,躲在荒外一座浮池山,以至於讓整座山淪為亢陰之地。


    後來,穿著破衣爛衫的貞觀順著長長的血路尋來浮池山,捧著一顆李懷信身死魂銷卻死不帶去的眼珠子。貞白的心智尚存幾分清明,卻無論如何都攆不走這個孩子,貞觀一直守在浮池山,守著她哭,斷斷續續哭了很多天,哭得貞白不敢有一分一秒的鬆懈。


    即便如此,她也時常分不清虛幻真實,似乎看見過一早,卻再也沒有見過老春和園子。


    意識到這點的貞白眼底又開始發赤,她不清楚有多少人因她而遭遇不幸,所以她在又一次徹底失控前,趕往太行。


    整個太行道如臨大敵,在山門前擺開劍陣。


    貞白望了許久,才把渙散的目光定格在一人身上。


    “寒山君,”她說,“我來,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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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8章


    她來求死。


    聞言,貞觀雙腿一軟,膝蓋重重磕在石板上,跪倒在貞白跟前。


    一早嘴角往下一撇,終於繃不住了,哽聲道:“為了李懷信,你就不活了嗎,那我怎麽辦,貞觀怎麽辦?!”


    哪怕隻是聽見“李懷信”三個字,貞白的瞳孔複又泛起赤紅,蔓延至眼尾,她繃緊全身,赤瞳中再次倒放出那人身死魂銷的場景,凶猛的催發出她渾身戾氣,將那點兒所剩無幾的心智蠶食殆盡。


    身死魂銷。


    意味著那個人魂飛魄散,灰飛煙滅,從此消亡於天地。


    李懷信在她麵前散得幹幹淨淨,再無生死輪回的可能。


    貞白真真切切的明白,所以才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渾身怨煞氣洶湧到鋪天蓋地,卻又失魂落魄到心如死灰。


    “他回不來了。”


    貞白還記得自己曾經應過李懷信:“等你百年之後,我會葬了你,待你輪回轉世,我再去找你。”


    “隻要這隻眼睛釘在你眉心,”那麽生生世世,萬水千山,貞白淡聲道,“我都能找到你。”


    到下輩子,或下下輩子……


    貞白從沒覺得會真正失去這個人,她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她以為無論何時何地,她都能替他遮風擋雨,消災驅難,隻要有她在,就能護他歲歲平安,世世安樂。


    承諾猶在耳畔,李懷信卻再也不會輪回轉世,那些她應允過的生生世世,萬水千山,就都作不得數了。


    她猝不及防的對他食了言,也沒能護得他周全。


    李懷信離開得那麽倉促,連一丁點兒念想都沒給她留,就斷盡了她們的往後今生。


    貞白何其不甘,甚至悲憤到萬鬼反噬。


    如果李懷信能得一個善終,她不至於走到這一步,隻要他能赴一場輪回,她就還能等,可如今他灰飛煙滅,她還能等什麽?


    如果再也等不到那個人,她也活不下去了。


    “寒山君。”貞白強行抑製住體內亂竄的煞氣,盡全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你當年容不下我,是不是早就推衍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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