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長樂村是方緹自己變化出來的隱界,要維持隱界的穩定,自然要坐鎮中心才是。


    而隱界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施術者意念所化,從沒有無緣無故出現的東西。


    那屋宅所在的小山也是一樣。


    它形如蓮座,乃是這巨大的八卦陣中的法台。


    方緹將自己的住處置於法台之上,便可掌控一切。換而言之,哪日他若像荼蘼所想的那樣,使出害人性命的邪法來,乃是輕而易舉。


    不過那山上,除了他的屋宅,還有許多的屋舍。


    那是長樂村裏的的學塾。方緹從流民中挑選出識字的人,到學塾裏去做教書先生。而四歲以上的所有孩童,都要送到學塾裏去讀書。


    “就算青樾不來,這方緹也留不得。”荼蘼皺眉道,“這長樂村中的人已有十萬之多,一旦是個圈套,誰也逃不出這隱界。”


    白凜沒答話,卻望著那山上的學塾,道:“他若算計這些人,為何還要讓孩童上學塾?”


    荼蘼想了想,並無答案。


    “想辦法混上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她說。


    白凜不置可否。


    不過既然扮作了流民來到這長樂村裏,二人自然也要有些流民的樣子。


    這村子裏沒有食肆,也不像伏龍山上那樣有專人掌管庖廚,荼蘼要吃飯,隻有自己弄。


    在隱界之中,若用法術召喚水火,隻怕會引起方緹的警覺,思索之下,荼蘼決定要裝就裝得像一些,一切都按普通人一般行事。反正廚房裏的食物都是真的,吃下去也死不了人。


    白凜自然也不閑著。


    荼蘼頤指氣使,讓他去柴房搬柴劈柴,生火燒水。


    “角落有柴刀,”荼蘼指了指,道,“你若不會用,可去別的院子裏看看。”


    白凜看了看那些柴火,露出不屑之色。


    他的手化作獸爪,隻輕輕一揮,地上的木柴已經全數碎作細條。


    “還要做何事?”他問。


    “將柴放到灶裏去,生火。”


    白凜終於皺起了眉頭。


    “生火也要這般麻煩,無用的凡人。”他不屑道。


    “我要做鍋盔,你可以不吃。”荼蘼道。


    白凜想了想,終究不情不願地拿起了灶台上的火鐮和火石。


    沒有法術,取火這等平日裏稀鬆平常的事,竟也變得麻煩起來。縱然荼蘼頗有耐心地教導白凜如何像凡人一般取火,他仍然全然不得要領,打了好幾下,也不見火星出來。


    “用力些。”荼蘼鄙夷道,“你不是上神麽,怎連打火都不會。”


    白凜臉上的神色變得不耐煩,稍稍用力,擊打一下。


    火星終於蹦出來,點燃了火絨。但他的力道過了頭,那火鐮和火石皆碎裂開去。


    白凜抬眼看向荼蘼,一臉無辜。


    荼蘼翻個白眼。


    點著的柴草放入灶裏,卻還不算完。


    白凜照著荼蘼所言,用竹管往裏麵吹氣,又用棍子將柴草撥開,小心翼翼之下,火終於燒起來,而白凜也被煙氣嗆出了眼淚。


    “這都是什麽邪法!”他用袖子擦著眼睛,怒道,“大膽灶神,我要將他下獄!”


    荼蘼在一旁看著,隻覺好笑。沒想到堂堂上神,被封了法力之後,當真會像凡人一般,連被煙熏到了也會流淚。


    突然,白凜瞪過來,怒目而視。


    荼蘼忙繃著嘴角,忍住笑。


    “你不是要體察凡間世情麽,”她說,“這就是凡間世情。凡人不像天庭神仙那般超脫凡塵擺脫六欲,沒有食物便要餓死,卻偏偏又沒有那變化萬般的法術,隻能萬事都要全力而為。如這引火之法,雖是麻煩,卻是經過了無數人的摸索才尋出來的。你不親自體會體會,了解其艱難之處,又如何能稱為體恤世情?”


    白凜無言以對,卻仍然瞪著她。


    荼蘼唯恐這死狗又想不開暴怒起來,忙安慰道:“罷了罷了,你坐到一邊去,我這就做鍋盔給你吃。”


    說罷,她卷起袖子,哼著小曲,幹起活來。


    火在灶膛裏燒著,廚房裏不再黑煙彌漫,未幾,鍋裏冒出了食物的香氣。


    這味道,白凜並不陌生。在凡間,他已經習慣了各種食物。


    但這次不一樣。那食物的味道裏,混合著煙火和水氣,頗是獨特。並且,白凜從前並不曾像現在這樣,觀察這些食物是怎麽做出來的。


    白凜坐在一旁的柴草堆上,百無聊賴,過了一會,不屑將眼睛轉開。


    可沒多久,他又看回來,目光落在那忙碌的背影上。


    她如平常一般,頭發隨心所欲地綰在腦後,發髻上,還插著他的那根昆侖白玉簪。當然,她打扮的本事著實太差,那簪子全然被頭發裹在裏頭,沒有半點裝飾的用處。修長的脖子隱沒在發髻和衣領之間,身形纖細而婀娜,走動時,仿佛帶起一陣輕風。


    忽然,荼蘼轉過頭來。


    白凜的眼睛轉開,仰躺在柴草堆上,枕著手臂,嘴角叼著一截草梗。


    第一百六十一章 槐樹


    天空中,一片血紅之色。


    方緹步履匆匆,補助的往前跑,仿佛身後被什麽驅趕著,心中滿是恐懼。


    風中,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無論他如何上天遁地,都擺脫不得。


    他筋疲力盡,再往前跑,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片沼澤地裏。濃重的血腥氣撲來,方緹的腳下被絆住,低頭一看,隻覺心中一陣慌。那是一具屍首,臉上滿是血汙,一雙眼睛卻用力睜著,死死地盯著他,瞳仁和眼白皆是分明。


    方緹想跑,但那人死死抓住他的腳踝,無論他怎麽掙紮也不肯放手。而接下來,無數隻手從土裏伸出來,將他揪住。而地麵也已經成為了血漿粘稠的深潭,方緹被那無數的手糾纏著,拉入其中,慢慢沉下去。


    絕望中,他隻聽到耳邊傳來一個聲音。


    ——你想贖罪麽?


    方緹大聲喊叫著,卻全然聽不到自己到底說了什麽。就在他將要被無窮無盡的血水吞沒之際,眼睛突然睜開來,方緹驚叫著,一下坐了起來。


    涼風從屋外灌入,一扇窗子不知何時被吹開,在窗台上搖曳著。


    方緹睜大眼睛,大口地喘著氣,隻覺嗓子幹得幾乎冒煙,身上的衣裳被冷汗濕透。而胸口仿佛真的剛剛被重物碾過,陣陣悶痛。


    原來是夢。


    方緹回憶著,那身臨其境之感仍然不曾離去。


    有多少年不曾回憶起這些事了?


    方緹怔怔地坐著床上,望著那扇窗戶,身上仍舊冷汗涔涔。


    “主人?”這時,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是他身邊的仆人耿泉。


    方緹這才回過神來,忙應一聲。


    未幾,門推開,隻見耿泉手裏拿著燭台,披著衣裳走進來。


    “小人方才聽到主人在呼喚,不知可有吩咐?”他問道。


    “無事。”方緹忙道,說罷,又指指不遠處,道,“把窗關了,再取些水來給我。”


    那聲音沙啞而疲憊。


    耿泉應下,放下燭台,給方緹去倒水。


    方緹著實渴得緊,一連灌了好幾杯,方才緩下。


    “你回去吧。”他對耿泉道,“將燭台留下。”


    耿泉應下,將燭台放在一旁,告退而去。


    門重新關上,方緹重新躺回榻上,怔怔地盯著燭台,隻覺心仍然在跳。


    這是夢,是夢……一個聲音在心底反複地說道。方緹念著靜心咒,少頃,用力閉上眼睛。


    門外,耿泉靜靜站著,看著縫隙裏透出的光亮,神色清冷。


    *


    “聽說,金善人病了?”


    長樂村村口的老槐樹下,一眾閑來無事之人坐著乘涼聊天,議論紛紛。


    “病了?”旁人聽到這話,皆是詫異,忙問,“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說話的人道,“自從那日金善人出來,我等好幾日都不曾見他,今晨我遇到他宅中伺候的人,便好奇打聽了一聲。那人隻說金善人這幾日一直待在屋子裏不出來,像是病了。”


    眾人麵麵相覷,皆是憂心。


    “原來是這樣。”一名婦人道,“平日裏,金善人每日都會從山上下來,四處走訪,誰人有什麽難處都能去說一說。這幾日不見他,我還以為他到外地去了,不想卻是病了?”


    “是不是病,尚無定論,不可胡亂揣測。”一名老者擺手道,“金善人那般好人,能在長樂村創下這般聖賢之世,定然福大命大,百病不侵。”


    那老者是個秀才,在長樂村中頗有名望,眾人見他這麽說,紛紛稱是,皆不多言。


    卻聽一個聲音道:“我不曾念過書,卻不知聖賢之世該是如何?”


    眾人看去,隻見說話的也是一名老者。


    這老者,是前幾日和妻子一起來到的,據說家人都在災荒中得了疫病離世,隻剩下老兩口相扶相攜來到村裏,殊為可憐。


    老秀才看著那老者,隻見他雖須發皆白,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讓人望之不由肅然起敬。


    “不是說好了不可引人注目。”白凜聽到荼蘼入密傳音,“你問這些作甚?”


    白凜沒有理會她,隻望著老秀才。


    隻見老秀才撫了撫須,道:“聖賢之世麽,我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古往今來,但凡人人能衣食無憂者,便是盛世,遑論再加上老有所養幼有所依?如今這長樂村中之景,若不是聖賢之世,還有什麽可稱為聖賢之世?我看,這天底下,也沒有比長樂村更好的去處了。”


    眾人皆以為然。


    “這金善人,乃實至名歸。”一人道,“天下有錢人多了去了,就算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也不曾像金善人這般做下許多好事。”


    “我倒是聽說,金善人比皇帝還富?”又有人道,“也不知道金善人這麽多的錢財,使也使不盡似的,到底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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