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禦峰


    沈戢的雙眸幽深,喝一口酒,將杯子放下。


    “慈窨的母親,是個凡人。”他說,“她的父親是一名上仙。”


    荼靡愣住:“上仙也會思凡?”


    “誰與你說上仙不會思凡。”沈戢淡淡道,“你看南海仙翁,不也是因為喜歡凡間物什,常年生活在仙山之上。你將他喜歡的那些物什換做女子。”


    荼靡想了想,覺得十分有理,繼而慶幸南海仙翁那老頭對女子沒有興趣,不然也是要住進天道宮的命。


    “她父親是哪位上仙?”荼靡問道。


    “她父親的名號叫禦峰上仙,”沈戢道,“你應當聽說過。”


    荼靡確實聽說過。


    禦峰上仙,原本是玄冕座下的神使。玄冕還未遁入太虛沉睡的時候,禦峰上仙曾作為玄冕的左膀右臂,助他管理天庭,頗有賢德之名,以至於後來人們說起天庭善政,也總會提到禦峰上仙。


    不過他的事跡,僅限於玄冕還在的時候。後來,他就無聲無息,仿佛消失了一般。


    “玄冕遁入虛空之後,他的職權移交給了剩下的上神,而他身邊的上仙,亦各領新職。”沈戢道,“那時出了一件大事。三界乃遠古眾神在混沌中創造,因日久天長,地底有所不穩,須得像當年女媧補天一般,從混沌中取來土方,將地底鞏固。天庭擇選之下,認為禦峰上仙最為合適,便派他擔當此任。禦峰上仙得令之後,頗是盡職盡責,留在凡間修築地基。”


    “那麽禦峰上仙又怎麽喜歡上了人間女子?”荼靡問道。


    “禦峰上仙修補地基所用的土石,要到混沌去搬運,而後還要夯實到地底,頗是耗費神力。修築完之後,禦峰上仙筋疲力盡,沉睡過去,元神出竅,在凡間轉生為人。”沈戢道,“他托生之所,是一戶鄉間人家,鄰居正好也誕下一女,便是慈窨的母親。上仙和那女子自幼相識,青梅竹馬,長大之後,那女子卻得了重病,撒手人寰。上仙悲痛之際,元神覺醒,回到了本尊身上。禦峰上仙雖然恢複了身份,可他發現自己著實無法將那女子忘懷,於是闖入冥界,瞞天過海,將女子的魂魄帶回,讓她起死回生。而後,上仙仍留在凡間,與女子成親,生下一個女兒,正是慈窨。”


    荼靡聽著,很是不解。


    “禦峰上仙這等人物,莫非不知這麽做的後果?”她問,“就算再是心動,誕下半仙,一旦被天庭知曉,便會連累心愛之人一道受罰。”


    沈戢苦笑:“他自是知道。可他自恃上仙之身,以為憑借自己的本事,能夠將此事遮掩過去。且他已經厭倦了天庭的生活,甘願放棄神仙身份,成為凡人,與那女子相守一世。”


    荼靡有些唏噓,心想怪不得老房子著火才燒得轟轟烈烈,這些神仙們一旦思起凡來,一個個都是命都不顧的架勢。


    “他成功了麽?”


    “自是不曾。”沈戢道,“天庭不曾準許,且很快就發現了他潛入冥界擅改生死之事,隨即將禦峰上仙鎖上了天庭。至此,禦峰上仙再無消息,據說為了保全他的顏麵,將他秘密處決不曾聲張。而慈窨的母親,她本不該活著,照原本的生死冊,剝出魂魄,打回冥界。”


    荼靡聽著,心莫名繃起。


    “那……”她問,“慈窨呢?”


    “慈窨至此成為孤兒。”沈戢道,“她自出生起,便過著尋常孩童一般的日子。禦峰上仙不想讓她暴露身份,不曾教過她法術。故而失去上仙保護之後,慈窨一度過得十分艱難。半仙與凡人相較,有非凡的靈力,乃修煉的上等寶器。懷璧其罪,故而半仙一旦被妖魔發現,便會被追殺,極難存活。她東躲西藏,直到遇上了我。”


    “你救了她?”荼靡問。


    “正是。”沈戢道,“當初,她被幾個妖怪追殺,闖到了我修煉的地盤上。我見她無依無靠,就將她帶回山上交給了師父。”


    荼靡想起沈戢剛才說過的話。


    他說,慈窨欠他一條命,原來是這個。


    “你知道她是半仙麽?”她問。


    “不知。”沈戢道,“不過半仙學起法術來,可一日千裏。慈窨根骨奇佳,無論什麽法術,一點就通,不久便可精進嫻熟。這等本事,別人不會看不出異常。不過我師父弘顯上師一心鞏固上清門的地位,想將上清門成為凡間第一仙門。要做到這等成就,登仙的弟子便要多多益善,故而對於慈窨,他頗是重視,悉心培養。慈窨也對師父十分敬愛,立誌成仙。”


    荼靡想起白凜提到過,成仙是慈窨的夙願。


    她沉默片刻,道:“慈窨立誌成仙,隻是為了達成弘顯上師的期望麽?”


    “並不盡然。”沈戢道,“她想要成仙,也是為了她自己,她想在天庭中證明自己。”


    荼靡訝然:“怎講?”


    “天庭雖不曾對慈窨下手,但她父母被帶走的時候,她是眼睜睜看著的。此事,慈窨其實與你方才想的一樣。禦峰上仙明知前途險惡,卻非要違反天條,與凡人女子結合,生下慈窨,最終害得家破人亡,慈窨流離失所。在她看來,天庭並無過錯,此事的禍根,全在禦峰上仙身上。”沈戢道,“故而慈窨也十分厭棄自己這半仙之身,要擺脫它,便隻有羽化飛升,成為真正的仙人。”


    荼靡張張口,想說什麽,又覺得無言以對。


    她雖然也是半仙,但這件事,卻是近來剛剛得知。


    南海仙翁將她保護得很好,沒有讓她經曆慈窨那樣朝不保夕的恐懼,與慈窨比起來,她可謂幸運。故而慈窨的想法,荼靡就算不以為然,也並無批評的資格。


    “那麽你呢?”荼靡道,“你方才說,她下次再遇到你,便不會手下留情了。她這般恨你?”


    沈戢頷首:“白凜既將我二人的事告訴了你,那麽他應該也說過,我殺了我的師父和許多同門兄弟。”


    荼靡皺了皺眉,道:“他們並非是你殺的,那是你破了血殤陣,他們被反噬。”


    “這跟我殺了他們有何區別。”沈戢道,“對於慈窨而言,我就是上清門的滅門仇人,她不會放過我。且……”


    “且她是仙人,你是凡人,她不會重蹈禦峰上仙的覆轍,對你手下留情。”


    一個聲音傳來,將沈戢的話打斷。


    二人轉頭看去,白凜出現在了身後。


    第九十八章 傳聞


    白凜剛剛從泉池裏沐浴出來,黑發上仍帶著些水色,濕濕的。


    與他的麵容十分不相稱的,是他身上的衣裳。


    它是一件長衣,卻顯然比白凜的身量小了許多,領口微敞,隱約露出一片胸膛。下方也短了,露出修長的腳踝,精致的鐐銬仍鎖在上麵,銀光閃閃。


    不等荼靡說話,白凜一臉嫌惡地開口道:“你這些衣裳都是何處尋來的,一件比一件破,也不怕給仙山丟人。”


    荼靡有些訕訕。


    她當初走得匆忙,隻來得及收拾了這麽一身,想來原主人是個個子矮小的師兄。


    荼靡毫無愧疚,道:“你知道什麽,這等短衣,可是凡間風尚。”


    白凜狐疑:“你們凡間的有錢人就穿得這般衣不蔽體?”


    “那是當然,你以為衣不蔽體是好做的麽?你看這衣裾,不多不少剛好九分,何意?九五之尊,九九歸一,隻有極其尊貴講究的人才能穿到。”


    白凜:“……”


    沈戢:“……”


    看到白凜臉上那將信將疑的神色,沈戢想,這半仙要是哪天被天庭抓了,那一定是在上神麵前撒謊太多。


    “神君對慈窨甚是了解。”他隨即將話頭岔開。


    “所謂了解,也不過是在真言境之中罷了。”白凜淡淡道,“我所知的,不過是她在凡間的過往。凡人是凡人,仙人是仙人,如今的慈窨,你不可以從前猜度。”


    他說著,走到荼靡邊上,毫不客氣地將她擠開,拿起筷子。


    荼蘼眼疾手快,連忙將他麵前的燒肉搶過來。


    白凜冷冷掃她一眼,也將她麵前的糖醋魚挪到自己麵前。


    “神君方才所言,何意?”沈戢道。


    “慈窨是半仙,熟知半仙的手段。”白凜道,“她隻是跟天庭一樣,不知道世間還有一個半仙在天庭掌握之外活著,且此人,還得了白玉芰的庇護。可一旦被她察覺了蛛絲馬跡,她就會順藤摸瓜,找到這裏來。”


    這話,就差直接點荼靡的名字。


    荼靡正要將燒肉送入口中,聽得這話,頓住。


    白凜繼續道:“在慈窨離開天道宮之前,那尋找碎塊之事,暫且不可繼續。”


    荼靡皺了皺眉,沒有反對。


    因為他說得沒錯。


    她找司南碎塊,是為了找到辰元珠,繼而弄清她的身世。但荼靡也隻想尋找真相,並不想找死。


    慈窨的本事,此番荼靡是親眼所見。


    為了幫助季賢一家逃離天庭的追捕,荼靡和沈戢可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如果沒有白凜這上神的幫助,他們幾乎不可能在慈窨手上逃出生天。


    如果慈窨像白凜說的那樣,真的抓住了什麽蛛絲馬跡追索而來,那麽倒黴的不僅會是荼靡這一幹人,還會連累師父南海仙翁。


    沈戢也沒有反對,又吃了幾口菜,放下筷子。


    “我回自在居裏去。”他說,“有事便喚我。”


    說罷,他乘風而起,轉瞬不見。


    原地隻剩下荼靡和白凜。


    二人各據著石台的半邊,一人麵前擺著燒肉,一人麵前擺著糖醋魚。


    白凜瞥了瞥荼靡,見她夾起一筷子青菜往嘴裏送,臉上露出嫌惡之色。


    凡人的怪癖。他想,放著肉不吃,要吃草。


    未幾,他目光落在荼靡的燒肉上。


    荼靡很快發現了他的眼神,麵色變得警惕。


    正當白凜以為她又要像護崽的母雞那樣把他防得更緊,不料,卻見荼靡將那盤燒肉推了過來。


    “你那糖醋魚吃夠了麽?”她問,“讓我也吃些。”


    白凜看看自己的糖醋魚,少頃,也推出去。


    荼靡瞥向石台上,那一盤盤的菜都見了底,而白凜已經開始毫不客氣地對她的燒肉下手,一塊一塊往嘴裏送。


    “吃慢些。”她終於忍不住道,“你是麒麟,又不是饕餮。”


    白凜不以為然:“我若是饕餮,你連一粒米也吃不到。”


    聽得這話,荼靡看著他:“你見過饕餮?”


    白凜反問:“饕餮罷了,有甚難見?”


    荼靡好奇起來:“它真的會不停地吃,永遠不知饜足麽?”


    “正是。”白凜道。


    “它平日裏都吃些什麽?”


    “從前它為禍人間,吞金嗜玉,我父親便將它降伏,收上了天庭。”白凜道,“它如今在天道宮,是一隻刑獸?”


    “刑獸?”荼靡道,“便是用它來行刑?”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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