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鬼門


    沈戢怔怔望著前方,目光直直不動。


    一隻手伸過來,揪住他的衣領,將他使勁搖晃。


    沈戢看著麵前神色焦急的季賢,雙眸空洞,似乎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也感覺不到季賢的動作。


    ——“阿海……”


    稚嫩的歡笑在遠處響起,沈戢看去,隻見是一群小童在朝他招手。


    腳下,有一隻紙鳶。


    沈戢拾起來,看了看。


    這紙鳶是他做的,上麵畫著蝴蝶,淡淡的藍,是慈窨最喜歡的顏色。


    他看向那些小童,將紙鳶舉起,輕輕拋過去。


    紙鳶乘著風,猶如一隻蝴蝶,掠過原野,落在小童們的中間。他們歡呼著,乘著風,將紙鳶放得高高。


    沈戢遙遙望著,隻覺心神也似這紙鳶一般,寧靜而舒展。


    所謂的空行山,其實是是個名號。它並非是真的山,而是在寸草不生的沙海之中引來泉水,灑下種子,開辟出一片綠野來。


    有齊晏的法障做掩護,沒有人能找到空行山。因為隱秘詭譎,因此,這門派被安上了鬼門的稱呼。


    沈戢費了一番辛苦,混到求學者之中,經曆了許多考驗,終於被齊晏看上,選為弟子,帶到了這裏。


    他以為,這裏會似傳言中那樣,荼毒信眾,吃人喝血。


    但來到之後,他發現自己想錯了。


    鬼門裏的弟子,凡人或妖精都有,道行或深或淺,不一而足。甚至有許多人,他們到鬼門來並不是為了學習道術。


    弟子們唯一的共同之處,是他們隻想留在凡間,不想死,也不想到天庭去。


    而齊晏有辦法將他們庇護起來,讓他們逃離雷劫。


    也是因此,沈戢明白了為了無論天庭還是修仙門派,都將鬼門視為眼中釘。


    於天庭而言,齊晏是逃犯,且幫助下界之人反抗天規,罪狀相加,自無可恕;於修仙門派而言,齊晏則是壞了飯碗。


    長久以來,修仙門派乃人間正統,弟子從入門到登仙,自成一體。也是因此,這些門派頗受天庭重視,有他們送上天庭的弟子自也頗受重用。而齊晏的所作所為,無疑是告訴芸芸眾生,他們可不經過這些門派就能學到正經仙術,且不必受那許多規矩轄製。如此一來,修真門派在凡間的地位必然要受撼動。


    當然,這不關沈戢的事。


    沈戢要做的,是好好扮成一名弟子,摸清鬼門的底細,好幫助師門滅了他。


    而他確實做得十分好。


    沈戢天資聰穎,無論在哪裏,都會被人誇讚根骨好。


    齊晏也不例外。


    在上清門獨門丹藥的加持下,沈戢小心翼翼地偽裝起來,看上去,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青年。齊晏沒有發現他的真實身份,收他為徒之後,悉心教導他學習道術,見他一點就通,讚不絕口。


    沈戢一邊覺得慶幸,一邊又覺得這齊晏如此好蒙騙,懷疑他當年登仙上天莫不是走了後門。


    同時,他還頗是好奇。


    這齊晏雖是掌門,還是個仙人,但在沈戢見過的所有掌門之中,他是最為隨和的一個。


    在齊晏麵前,從來無須考慮繁文縟節,也無須排資論輩,每個人遇到麻煩或者有話要說,都能放心大膽地找他。若是弟子們之間出了什麽糾紛,鬧到他的麵前,他也總能給出最公平的評斷。


    有時,一眼望去,甚至不會認出他是掌門。


    空行山是在沙漠中開辟的福地,為了避免被天庭察覺,齊晏和弟子們不能在其中使用太多仙術,故而一應衣食,都是眾人像凡人一般親手解決。他們在空行山裏開墾荒地,種植莊稼,砍下樹木搭建房屋,連身上的衣裳,也是種麻養蠶得來。


    齊晏與所有弟子們一樣,素日裏穿著粗布衣裳,到田裏勞作,幫忙修葺屋舍。他無事之時,甚至會與孩童們一道做遊戲,在天野之中追逐。


    這一切,讓沈戢感到錯愕又新鮮。


    沈戢雖然一心向道修仙,但隨著見識增長,他發現自己要去的天庭亦不過是另一重的人間。在那裏,神仙們亦有行事的講究,不可憑心意為所欲為。他們有自己的七情六欲,所謂不食人間煙火,不過是人間的煙火在他們眼中不值一提罷了。否則,又怎會發生靖厄天尊反叛那樣的事來?


    故而,沈戢在齊晏身上感到一種格格不入。


    就像是重拾了小時候看過的聖賢故事,那真正大公無私無欲無求的聖人,明明無論人間還是天上都不會存在,現在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麵前。


    “全然的聖賢,自是不會有。”借著一次論道,沈戢壯著膽子與齊晏談起此事,齊晏道,“隻要有心智,便無人可擺脫私欲,亦不可擺脫悲喜憂煩。我雖不讚同靖厄天尊的主張,但我與他一樣,都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不知師父這所謂對的事,指的是何事?”沈戢問道。


    齊晏沒有回答,卻反問:“你為何要修道?”


    “弟子喜歡道術,且弟子想不愁溫飽,再活得長久些。”沈戢道。


    齊晏看著他,雙眸清澄。沈戢與他對視,毫不回避。


    他知道,齊晏通曉觀心之術,隻要有一絲心虛,就會被齊晏察覺。但沈戢絲毫不慌,因為他說的是實話。


    雖然他是師父最優秀的弟子,每個人都說他是千年難遇的良才,可以早早得道登仙。但平心而論,沈戢對此並無執念。當年他進入山門之中,並非因為多麽一心向道,而是父母雙亡,他需要一口吃的。


    “如此。”齊晏淡笑,“你就算道行再高深,也不過是術習得好,卻不曾得道。”


    這話,沈戢這輩子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對他說,不由覺得可笑。


    道術道術,二者本是一體。隻要術有了,自然就會悟得天機,繼而得道成仙。


    人人都是這麽做的,他的師父弘顯上師也說他已經離登仙不遠,又何來不曾得道之說?


    當然,沈戢不會傻到跟他爭辯,觸他的逆鱗,於是道:“師父呢?不知師父當年為何修道?”


    第九十二章 齊晏


    “我麽,當年其實亦是與你差不多。”齊晏道,“不過後來,我覺得隻是自己不愁溫飽活得長久還不夠,若能讓凡間萬物能過上跟天庭一樣的日子,才是大好。”


    沈戢看著齊晏,露出訝色。


    “凡間是凡間,天庭是天庭,怎會一樣?”他問。


    齊晏卻反問:“在你看來,天庭與凡間,區別在何處?”


    沈戢想了想,道:“天庭有神仙。”


    “那麽神仙與凡人的區別又在何處?”


    “自是他們有神力仙術,凡人沒有。”


    “那麽天庭與凡間的區別,也不過就在於此罷了。”齊晏道,“若凡人也會了仙術,凡間自然也就跟天庭一樣了。”


    沈戢覺得可笑,道:“仙術豈是人人可學的?”


    “為何它不是人人可學?”齊晏道,“你看鬼門之中,無論人還是草木禽獸,哪怕再愚鈍的,也能在我這裏學到一兩樣來。由此可見,仙術本是不挑人的,那麽又是誰,讓它看上去並非人人可有?”


    沈戢張了張口,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想了很多反駁的道理,比如天條所限,比如天人有別,但在齊晏的這些話語麵前,皆蒼白無力。


    在齊晏眼裏,沈戢一直以來所遵循的金科玉律,皆可笑至極,不值一提。


    “故而,師父反下了天庭?”沉默片刻之後,沈戢問道,“師父創立鬼門,就是想讓世間萬物都能學到仙術。”


    “正是。”齊晏道,“我以為,仙術和這天下萬物一樣,都是天地饋贈,不該由天庭把持。”


    沈戢沒有說下去。


    他知道,如果繼續討論,他和齊晏總要瘋一個。


    雖然沈戢覺得齊晏著實是異想天開,但他對此並無惡感。


    在鬼門之中,有許多曾經走投無路的人。他們或是原本快要病死,或是快要餓死,或是修為不足將要死於雷劫,但因得齊晏幫了一把,他們都得以解脫,在鬼門這世外桃源之中,高高興興地過日子。


    而真正讓他心境為之一變的,是有一回,他跟著齊晏外出。


    那時,凡間現實遭遇了一場旱災,而後,碰上了大疫。


    千裏良田,皆荒蕪廢棄,野草叢生。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新墳,到處是來不及掩埋的屍首,將死的染疫之人被遺棄在荒野之中,奄奄一息。


    而與這荒涼相反的,是各處廟宇。


    無論裏麵供奉的是什麽神仙,廟宇皆香火興旺,人們蜂擁而至,將僅有的一點錢財捐出來,換作香火,祈求上天垂憐,保家人平安。


    “這是疫病。”同行的一名弟子望著前方那修得金碧輝煌的廟宇,歎道,“求神仙又有何用。”


    齊晏目光深深,道:“可神仙本該有用。他們占盡了三界最好的東西,享受人們的香火供奉,掌握生殺,卻見死不救。”


    “不關神仙的事。”沈戢忽而道,“常言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凡人似草木一般,有枯榮興亡。今生陽壽盡了,便到冥界裏去,轉一遭之後,又會重生於世間,此謂之命也。”


    “誰說這是命?”齊晏淡淡道,“如果所謂的命如此理所當然,你為何不願餓死,卻要來修道,追求不愁溫飽且活得長久?”


    沈戢再度結舌,望著齊晏,麵色不定。


    這時,一陣啼哭之聲傳來,沈戢看去,見是一個男童。


    他看上去不滿五歲,頗是瘦弱,渾身髒兮兮的,頭發枯黃,唯一幹淨的地方,是淚水在臉上衝下的兩道淚溝。男童身前放著一隻同樣髒兮兮的破碗,裏麵空空如也,而他身後,一男一女已經病得奄奄一息,形容枯槁,身上落著蒼蠅。


    沈戢的目光定住。


    雖然不願意,但是深埋在心中多年的思緒還是被勾了起來。


    他知道,這小童很快就會變成孤兒,就像多年之前的自己一樣。


    那時候,也是大疫,他隻比這男童大一些,守著父母的屍首,同樣的無助,同樣的絕望。後來,他隻能任由他們曝屍荒野,而自己則跟著逃荒的鄉人一路流浪……


    沈戢想轉開頭,卻還是生生停住了腳步。


    他將行囊解開,拿出一塊餅來,掰一半,放在男童的碗裏。


    可男童還未拿到,旁邊就有幾個小童跑過來,將餅搶走了。


    沈戢又急又惱,正要出手搶回來,齊晏卻將他攔住。


    “你這塊餅,就算能救他一時,他明日也會餓死。”他說,“此間饑餓之人無數,你想救苦救難,便不可知憐憫一人。”


    說罷,他在沈戢詫異的注視之下,走向那廟宇。


    三日之後,方圓百裏解皆是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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