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戢頗是大方,隨手將兩串銅錢放在了碗裏,說書人喜笑顏開,忙連聲道謝。


    “這位公台,在下冒問一聲。”沈戢道,“聽說洛陽牡丹聞名天下,每到花季,全城繁花似錦,國色天香,到洛陽來看花,乃是聞名四海的盛事。不知這城中,最大的牡丹園在何處?”


    說書人笑道:“客官定然是外地來的。若說洛陽最大的牡丹園,自然是行宮邊上的彤園。不過賞牡丹是春天的事,到了當下這深秋時節,萬物凋零,牡丹亦不例外。便是客官想去看一看彤園,當下也去不得了,聖上正東巡洛陽,要住在行宮之中,彤園不許進。”


    沈戢也笑了笑,忽而道:“那彤園之中的牡丹,不知盛放之時是什麽顏色?”


    “這彤園裏的牡丹麽,什麽顏色都有。”說書人道,“不過最出名的,是其中的花王。”


    “花王?”


    “正是。”說書人道,“此花樹高丈餘,相傳已有千年,每逢花開,香飄十裏,色澤如日落時的霞光,故而名曰綺霞。每到花季,總是它先開了,別的牡丹才會陸續開放,故而稱為花王。”


    “是麽?”沈戢訝道,“竟有這等奇物?”


    “可惜啊。”說書人歎口氣,道,“從去年開始,這綺霞就似乎得了病,樹葉枯萎了許多,花開寥寥。而城中別的牡丹,也跟它一樣萎靡不振,不似往年般繁盛。”


    沈戢想了想,道:“人有生死,樹也一樣。想來這綺霞陽壽已盡,大限將至了。”


    說書人笑了一聲,道:“自是如此,但我等上頭這洛陽太守,可是不樂意得很。”


    沈戢看著他:“哦?為何?”


    “還不是為了皇帝到洛陽來東巡的事。”說書人道,“此番跟隨皇帝一起來的,是剛剛封的貴妃。這位貴妃,頗得皇帝寵愛,據說生平最喜歡的花就是牡丹,此番來洛陽,鬧著要看牡丹開花。”


    荼靡聞言,忍不住道:“萬物有枯榮,天時不可違,便是皇帝,又豈可讓牡丹秋天開花?”


    “話雖如此,可太守十分想在皇帝麵前表現表現。”說書人道,“二位有所不知,為了討皇帝和貴妃歡心,他專門營建了溫室,在裏麵引來溫泉水,以圖仿造出春天的氣息,讓牡丹開花。二位說說,這太守平日魚肉鄉人也就算了,如今竟想讓花木逆時而開,可是想升官想瘋了?”


    荼靡沒說話,隻瞥了瞥沈戢。


    他們此番來,是接了個萬靈咒的生意。


    而那許願之人,就是這洛陽太守。


    *


    雖然荼靡立誌要尋找辰元珠,但她和阿嬈以及沈戢之間的約定仍在。無論是仙山弟子、妖精還是魔頭,要想在這世間過好日子,仍然少不得靈金。


    故而無事之時,那些生意還是要做的。隻不過跟從前相比,阿嬈變得更加謹慎,每一樁生意,除了她親自去考察底細,還要加上沈戢這魔頭把關,確認沒什麽風險才會接下。


    而在這些能做的生意裏,沈戢表現得毫無節操,比阿嬈還見錢眼開,價高就接,來者不拒。


    比如昨日那樁,是個驅邪的。


    一個鄉下土財主疑心家裏有鬼,便請來個號稱仙師的江湖道士來驅鬼。那道士收了土財主一筆大錢,神神叨叨鼓搗半天,卻發現自己根本打不過那鬼,於是用萬靈咒發願,請神仙幫忙。沈戢實地查訪一番,發現那所謂的鬼,不過是後院一隻堪堪修煉成人形的黃鼠狼精變的。


    土財主興建家宅,要將屋子後麵的小山丘夷平。這小山丘,是黃鼠狼精以及許多鳥獸的的祖宅,一旦被毀,它們都將無處可去。無奈之下,那黃鼠狼精就弄出些鬼怪之事,嚇唬土財主。


    沈戢了解了來龍去脈之後,將此事包攬下來。


    他親自扮作神仙,在那江湖道士的夢中如此這般交代一番,第二日夜裏,江湖道士再度作法,沈戢扮鬼跟他大戰一番,最終在眾目睽睽之下,中了道士一劍,化作青煙縮入了後山之中。


    第六十四章 牡丹


    而後,道士鄭重告誡土財主,這鬼本是土財主上溯十八輩的祖宗所化,因為墳墓毀壞無處投胎成了孤魂野鬼,寄居在了這後山之中。近來因土財主動土,驚擾了這祖宗,故而生出種種怪事。鑒於這是土財主的祖宗,道士網開一麵,不曾讓它魂飛魄散,而是重新鎮入後山。從今以後,土財主不僅不可再胡亂驚擾,還要好生供奉。將鬼哄好了,祖宗保佑,福祚延綿;若是不好,則陰德損傷,大禍臨頭。


    土財主早已經被那一場眼花繚亂的人鬼大戰所折服,聽得這番告誡,千恩萬謝,當場加倍奉上金銀,並許諾不僅不動後山,且還要在山下為祖宗造一座祠堂,常年供奉香火和瓜果脩肉,討祖宗歡心。


    當日,沈戢一千靈金到手,可謂輕鬆。


    “我還以為你有何高招,原來竟是與那等江湖騙子聯手行騙。”荼靡不屑道,“你好歹也做過魔頭,竟甘於淪落成偷雞摸狗之輩,也不害臊。”


    “這有甚害臊。”沈戢理直氣壯,“那土財主平日無事就愛去後山打打野味,鳥獸乃深受其害。我這辦法,不但是為了平息事端,也是讓他為從前犯下的殺孽補償補償。那祠堂裏的供奉都是給鳥獸們吃的,正好能替他積積陰德,一石二鳥,何樂不為。”


    至於今日這樁,則更是無聊。


    洛陽太守許下的願望,就是求神仙讓牡丹秋天開花。


    這等事,荼靡看不上。


    但阿嬈和沈戢在查清底細之後,則不打算放過,且誌在必得。


    因為那太守給得太多了,足足有五千靈金。


    為了讓牡丹開花,太守什麽辦法都試過了。可惜那些花木全然不給太守麵子,無論如何調溫施肥,它們都全然無所動靜,連個花苞也不結。機緣巧合之下,他得知了那萬靈咒的事。於是一咬牙,許下了重金。


    “此事,我幫不了你。”說書人離開之後,荼靡隨即對沈戢道,“四時之序不可違逆,便是白玉芰也不能讓牡丹改在秋天開花。”


    “四時之序乃天條定下,便是白玉芰也修改不得。”沈戢伸個懶腰,慢悠悠道,“放心好了,我接的活我自有主張,殺雞焉用牛刀。”


    說罷,他往袖中摸了摸,掏出一方小小的玉盒來。


    “這是何物?”荼靡問。


    沈戢不答反問:“你可聽過幻香散?”


    荼靡明白過來。


    幻香散這個名字,她自是聽過。這是一種江湖秘藥,不過極其稀少難得,故而隻有名聲,荼靡從來沒有見過。


    傳說在西南的深山之中,生活著一種幻妖。它們形似蝴蝶,卻比蝴蝶更小;若說像蛾子,它們卻有著最五彩斑斕的翅膀,十分漂亮。


    幻妖的翅膀上,會生出一種粉來,隻須一點,便會讓人陷入迷幻癲狂。有心人將這些粉末收集而來,加上各種名貴香料調和,加以精煉,祛其毒性,最後得出來的,便是幻香散。


    此物,隻要一點點,便會似施展了咒術一般,讓方圓十裏的人生出幻覺,看到施術者希望他們看到的東西,卻不會像尋常的法術那樣,在事後留下蛛絲馬跡,被高手找到。


    看著這東西,荼靡明白了沈戢究竟是怎麽在天庭和魔族的追捕下安然躲避了那麽多年的。


    “你究竟還有多少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荼靡好奇地將那玉盒看了看,道,“我聽說幻妖已經快死絕了,這等物什出再多的錢也買不到。”


    沈戢將玉盒收好,一臉傲嬌:“魔頭魔頭,沒點好處誰當魔頭。”


    說罷,他看了看窗外,道:“皇帝要到行宮裏了,我等須快些。”


    *


    皇帝駕臨洛陽,全城轟動。


    不過,這轟動並非是因為皇帝本人有多麽稀罕,而是因為皇帝來到的時候正值深秋,草木蕭瑟,可當他駕臨行宮時,園子裏的牡丹竟然開了。


    滿園的牡丹,開得花團錦簇,全城的人都聞到了牡丹的香氣,竟恍然回到了春天。


    尤其是那棵名叫綺霞的花王,滿樹爛漫,美豔奪目。


    貴妃笑逐顏開,皇帝龍心大悅,親自從綺霞的枝頭折下一朵來,簪在貴妃的雲鬢上。


    而臣子們也不放過機會,紛紛向皇帝恭維,說這是祥瑞之兆。皇帝威加四海,澤被天下,連洛陽的牡丹也感恩戴德,紛紛盛開以迎天子。


    在這些人之中,最得皇帝青睞的,自是洛陽太守。


    太守在皇帝麵前言之鑿鑿,說花神曾降臨他夢中,說天庭有感於皇帝聖明,千古難逢,故令洛陽牡丹違時盛放,以彰天道。


    皇帝十分滿意,當即令嘉獎太守,並要在隔日開賞花宴,邀請隨行百官和洛陽當地官吏賢達赴宴,君臣同樂。


    上上下下喜氣洋洋,行宮中熱熱鬧鬧,歌舞升平。


    到了賞花宴之日,群賢畢至。


    正當人人都懷著觀賞千古難見祥瑞盛景的雀躍之心來到彤園之時,卻見這裏竟然已經一片蕭索。


    莫說是花,就連葉子也已經敗落不見,枝頭光禿禿的。尤其是那花王綺霞,樹枝幹枯朽壞,死氣沉沉,哪裏還有半點繁盛之象?


    而昨日簪在貴妃鬢邊的那枝牡丹,也隻剩下一根幹巴巴的枯枝。


    貴妃大驚失色,皇帝在群臣麵前顏麵盡失,又驚又怒。


    太守急得團團轉,求神告佛,想盡辦法要讓牡丹重新開回來,但一點用處也沒有。沒多久,有人在皇帝麵前檢舉太守貪贓枉法草菅人命,徹查下來,樁樁屬實。龍顏震怒,摘了太守官帽,打入大牢。


    一樁風波,又是沸沸揚揚。


    半個月後,荼靡再來到洛陽時,聽得這後續,錯愕不已。


    “你究竟是無心還是故意的?”她狐疑地看著沈戢,“明明是□□解難,怎還把人送進了牢裏?”


    “當然是無心。”沈戢理直氣壯,“幻香散幻香散,它是藥,不是法術。刮一陣大風將藥粉吹跑,幻境自然也就消失了。那太守求的是讓牡丹花在皇帝駕臨之時盛放,可不曾說過要盛放多久。此事已經錢貨兩訖,幫他接生我還要包他生兒子麽,天下斷無這等道理。”


    第六十五章 許願


    荼靡翻個白眼。


    不過雖出了這等波折,洛陽人卻仿佛喜聞樂見。


    那太守素日作惡多端,一朝落馬,大快人心。二人穿行城中,無論大街小巷還是酒肆茶館,凡提到此事,無人不是拍手稱道。就連皇帝,也頭一回被人誇讚聖明。


    “我看,這怕是太守胡亂說話,遭了報應了。”


    仍是那間酒肆的雅間裏,荼蘼使出通聞之術,聽樓下的酒客議論道,“他說什麽花神托夢,那十成十是編的。神仙的謠是能造的麽?遑論還是在皇帝麵前造謠,也不想想天雷劈下來他接不接得住。”


    旁邊的人笑道:“你這話也不對。報應?上天若這般長眼,,怎會看不見他做下的那些傷天害理之事?若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他作惡時天雷就該下來了,等不到他欺君罔上。”


    沈戢一邊喝酒一邊聽著那些議論,津津有味。


    “白凜不是也拿著天雷劈這個劈那個的?”他說,“這話該讓他來聽聽。”


    荼蘼想到白凜的模樣,不以為然:“他奉天道宮之命行事時,才能劈這個劈那個。不然最多就變成一隻野獸,有什麽本事。”


    “怎會沒有本事。”沈戢道,“那不是野獸,那是麒麟。”


    荼蘼冷笑:“是麒麟,禽獸之王麽。”


    沈戢看著她,意味深長:“你似乎對他的本事甚為不在意。莫忘了,你跟他已經約法三章,要找到司南碎塊,還需他來幫忙。”


    “你還真拿那什麽約法三章當真?”荼蘼嗤之以鼻,“他是上神,就算他撇開我自己去找碎塊,誰又能攔得住?上次見麵至今,兩個月過去了,你可曾見他露過一麵?”


    沈戢看她振振有詞的模樣,搖了搖頭,忽而道:“他給你留下的那信物是什麽?一片龍鱗,對麽?”


    荼蘼應了一聲。


    “是如何模樣,給我看看。”


    荼蘼在腰間的小囊裏摸了摸,將那龍鱗取出來,放在案上。


    沈戢拿起來,仔細端詳,頷首:“果然是上神之物,如寶似玉,一看就知並非凡品。”


    說罷,他忽然將那龍鱗向上一拋。


    荼蘼大驚,忙將龍鱗接住,瞪著他:“你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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