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陳遠感受著那極致的快樂之時,突然,眼前出現了兩道身影。


    那是他的父親和母親。


    他們看著陳遠,臉上帶著笑意,雙目中卻含著深深的憂慮之色。


    臉上傳來輕輕的觸感,如輕風拂麵,又似母親的手。


    “回去……”他聽到父親陳康的聲音在耳邊徘徊。


    突然,陳遠“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倒地昏死過去。


    *


    陳派的山門,就在嶗山之下,放眼望去,地盤足有上千畝。


    陳魁自成一脈,樹百年來,他的子子孫孫在此地聚族而居,加上弟子和居士們的居所,屋舍連綿一片,足有十裏。


    不過此時呈現在荼靡和沈戢眼前的,是一片焦土。


    是真的焦土。


    即便過了半年,也仍能當時那火燒得極其旺盛,連泥土都燒成了板結。而過火的地方,至今寸草不生。


    整個山門,隻有幾間屋舍殘存。據人們說,那些凶手極其凶殘,殺了人之後必定焚屍,而這些殘存的屋舍,是因為裏麵沒人。


    接待二人的,是陳遠身邊的一個仆人。他一臉歉意,對二人說,陳遠有事,暫且不能見他們,請他們先下榻安頓,他們會好生招待。


    沈戢並不著急,頗是隨和,還自己掏錢買了些好酒來,留那仆人喝了幾杯。而後,他問那仆人,自己既有心幫忙,便要多看看那遭災後的慘狀,不知當時的屍首可還能看一看。


    仆人露出悲傷之色,歎口氣,擺擺手。


    “屍首都下葬了,看不得。”他說,“再說,道長看那些屍首做甚?小人敢保證,道長但凡看上一眼,便要三日吃不下飯。”


    第四十章 焦土


    沈戢聽得這話,卻頗感興趣。


    “哦?”他給仆人添了半杯酒,問道,“既然看不到,還請足下說說那模樣。貧道有些追索之術,能從微末之狀窺知凶手法門,足下描述一番,貧道能得出些有用的對付之法也未可知。”


    仆人見他這麽說,也不隱瞞,喝口酒,將他當初跟著陳遠如何從外地回來,又如何目睹了那些屍首的慘狀,一一說了個明白。


    這話,與陳遠先前說的倒是大差不差。


    沈戢細細聽著,若有所思,道:“你方才說,並且這些屍骸都是一個模樣,開膛破肚,四肢扭曲,其中,也包括孩童麽?”


    “正是!”仆人憤憤道,“顯門的人著實惡毒。自詡名門正派,卻將陳派上下屠了個幹淨,連孕婦孩童都不放過。”


    “他們都死在了屋裏?”沈戢道。


    仆人頷首,道:“據說那把火出在了深夜,定然是顯門的人偷偷摸上門來,趁人不備下的手。”


    沈戢了然,歎道:“如此惡行,實在難以置信,神人共憤。貧道身為正派門人,自當見義勇為,鼎力相助。既然看不到屍首,貧道想到廢墟中走一走,追尋些蛛絲馬跡,不知可否?”


    仆人忙道:“道長高義,若公子得知,定然感激不已。道長要看,但去無妨,隻是這廢墟皆一片焦黑,又過去了半年,道長怕是一無所獲。”


    沈戢笑了笑,道:“便是一無所獲也無妨,總是要看一看才好。”


    *


    夕陽西下,月出東山。


    在陳派的廢墟邊上,陳遠用獨孤逑給的錢財修了些屋舍,用以安置投奔麾下的各路豪傑。


    到了夜裏,隻有這些屋舍裏有燈燭光,而那廣袤的大片廢墟之中,死寂一片,相較之下,格外陰森。


    荼靡跟著沈戢穿過那些燒得焦黑地斷壁殘垣,踩在地上,一腳深一腳淺。


    不遠處,一棵枯樹張著光禿禿的樹幹,月色下,如同鬼魅。


    “你白天為何不來,非要夜裏來?”荼靡忍不住道,“也不打個燈籠。”


    “打了燈籠,反而會看不清。”沈戢道。


    “看不清什麽?”荼靡問。


    沈戢沒回答,卻問:“你對陳派眾人的死狀,如何看?”


    荼靡想了想,道:“開膛破肚而死,四肢扭曲,可見生前定然受了極大折磨。你也覺得,是顯門所為?”


    沈戢搖頭:“這死狀,並非打鬥而成。且陳遠和那仆人都說,他們死狀一模一樣,屍骸也都在屋子裏。若是顯門動的手,那麽他們定然要在陳派所有人都未察覺之事,潛入每一間屋舍,在他們全然無法反抗之時,將他們製住,而後下手虐殺。你不覺得奇怪麽?其一,顯門為何要這麽做?其二,陳派也不乏法術精進之人,尤其陳老祖,道行已是深不可測。可連他也是一樣的死狀。顯門哪裏來的本事,將陳派殺得如此輕易,且如此徹底?”


    這事,荼靡倒是也想過,同樣覺得疑點重重。


    “若真是顯門做的,那他們定然請來了不得了的幫手。”


    “還有一種可能。”沈戢冷笑,“所有人都想錯了,這根本不是顯門所為。”


    荼靡露出訝色:“你可有了線索?”


    沈戢沒回答,卻忽而將一根手指抵在唇邊。


    “莫出聲。”他低低道。


    荼靡噤聲,不由地看向四周。月色下,廢墟仍是方才所見模樣,一點動靜也沒有。


    沈戢卻目光灼灼,盯著一個地方,未幾,快步而去。


    他使出縮地之術,腳下如風,未幾,就到了數裏之外。


    荼靡跟在後麵,隻見這裏是一處極其寬闊的台基,從周圍廢墟分布,以及燒成焦炭倒下的巨柱上看,這裏當是陳派用作議事的大殿。


    而正中,有一座半丈高的石台,中間,雕著一座蓮座,頗是精美。


    這模樣,不用問,一看便知應當是陳魁生前受信眾朝拜坐的地方。不過它顯然也被大火牽連,幾片巨大的石雕花瓣被倒下的屋頂和梁柱砸毀,顯得殘破不堪。


    沈戢手掌張開,一團鬼火般的冷焰自手心中升起,照亮了那蓮座。


    隻見蓮座中間積著虛度塵土和灰燼,看樣子,原本應該擺著華貴的坐具,此時,隻剩下了一堆炭。


    “你要找什麽?”荼靡低聲問。


    “便是此物。”沈戢答道。


    隻見他將手中拂塵一抖,那蓮座的殘餘之物倏而一掃而空,露出幹淨的底部來。


    沈戢又默念幾句,再將拂塵一抖。


    那蓮座竟發出隆隆的低響,仿佛石碾子在轉動。未幾,隻見那落座竟挪向一邊,露出底下一個黑洞洞的豁口。


    荼靡未曾想到竟有這等變化,不由睜大了眼睛。


    而沈戢看著,似全然不出意料,唇邊彎起一抹冷笑。


    “愣著做甚。”他說,“敢不敢隨我下去?”


    *


    陽光輕柔,灑在身上,卻一點不覺溫暖。


    將要入冬,天氣已經頗是寒冷。陳遠穿著厚厚的衣服,在仆人的簇擁之下,走到陳派山門之前。


    馬車一字排開,滿載貨物,占了整條街,幾乎望不到頭。


    它們都要跟隨陳遠出門遠行。陳派豪富,一向出手闊綽,陳遠此番出門,是要提陳老祖到各地拜訪同行,給交好的門派早早送去年節的節禮。


    身為長房長子,陳遠雖然道術學得不怎麽樣,卻頗懂得人情往來。這有好有壞,好處是上上下下都承他的情,願意奉他為將來的掌門;壞處是他不思進取,其實並不想做這個掌門。


    父親陳康不想放棄,於是將這走訪送禮的事交給他,讓他去外麵見識見識,希望他好好曆練一番,開闊眼界,能改變想法。


    臨別的時候,母親方氏細細叮囑了一番路上的各項起居之事,看著他,神色不舍而憂鬱。


    “萬事多留心,莫去做危險之事。”她拉著他的手,說,“你在外麵多留一日,母親在家中就要擔心一日,你我母子再相見,不知要等到何時了……”


    話沒說完,父親陳康卻出聲打斷:“他要遠行,說這些喪氣的話做甚。”


    說罷,陳康看著陳遠,道:“你難得出去,此番,好好在外麵見識見識,曆練曆練,多多開拓眼界。至於家中,不必掛念,知道麽?”


    第四十一章 修煉


    聽得這話,陳遠著實有些錯愕。


    他確實十分難得出門。陳康望子成龍,陳遠從小到大,每日不是念書就是修煉,離開家門半日也難。


    此番得了機會出去,他想著終於能夠不受束縛地做自己喜歡的事了,頗是興奮。


    故而對於母親這番話,他並不放在心上。但父親的寬容,讓他十分意外。


    大約是家中逼得太緊,陳遠對念書和修煉都不感興趣,卻喜歡丹青之術。平日裏隻要有些空閑,他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畫畫,每一種顏色,每一道筆觸,都能讓陳遠感到無比快樂。


    陳康對此深惡痛絕,曾經好幾次令人將陳遠的畫和顏料畫筆燒了。


    陳遠以為父親會像平日那樣,語氣嚴肅地警告他,不許他見到風景漂亮的地方就停下來,耽擱日子,不說得他無地自容誓不罷休。


    不料,卻聽到了這近似鼓勵的話。


    陳遠望著父親,又是不敢相信又是驚喜,忙道:“父親,我……”


    “聽你母親的話,萬事多留心。”陳康揮揮手,道,“去吧。”


    陳遠覺得他似乎話裏有話,還想多說兩句,卻又不敢違逆,隻得應下,等車而去。


    馬車轔轔走起,行一段路之後,陳遠忍不住回頭看去,隻見父母仍站在家門前,朝他張望著,久久不離開。


    他們的身影漸漸遠去,陳康隻覺腦袋沉沉,耳邊,恍惚地飄著母親的聲音。


    ——萬事多留心……


    臉上似乎有什麽拂過,像母親的手。那潔白的手腕上,有一道淡淡的朱砂胎記。


    陳遠悠悠轉醒,睜開眼,才發現自己躺在榻上,這是一場夢。


    旁邊的仆人見他醒了,如蒙大赦,忙對旁人道:“快去請獨孤掌門,說公子醒了!”


    陳遠支撐著起身,晃晃仍然發昏的腦袋,道:“我怎會躺在榻上,出了何事?”


    “獨孤掌門說,公子練功過度,昏厥過去。”那仆人拉來褥子,給陳遠靠在身後,道,“公子覺得如何?可要吃些東西?”


    陳遠這才想起自己先前參悟極樂經的事,忙問:“我睡了多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生荼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海青拿天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海青拿天鵝並收藏長生荼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