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反目成仇的多年好友站在自己麵前的緣故,劉生彥覺得今日的自己略有些感性了。


    他與紀長澤一道站在破廟外,望著那殘破滿是蜘蛛網的外觀,唇角懷念的勾起,露出了一抹笑。


    “這裏還跟當初一樣。”


    說完,劉生彥轉而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紀長澤,道:


    “隻是不知,你是否還與當初一樣。”


    紀長澤拂拂袖子,溫和一笑:“都這麽多年過去了,怎麽可能還如當年一般,就連你,不也變了嗎?如何能有人多年依舊不變呢?”


    “如何不能?”


    劉生彥肯定道:“我如這廟宇,它的變化,便是我的變化。”


    這廟宇十幾年如一日,他自己,也是十幾年如一日。


    “哦……”


    紀長澤似笑非笑,做了個邀請的動作:“進去說吧。”


    劉生彥就是看不慣他這副麵上笑著仿佛誰也看不穿的樣子,本來因為玉墜子和想起當年而緩和下來的神情臭下。


    冷哼一聲:“紀大人權傾朝野,位極人臣,突然邀下官來這樣偏僻的地方,下官一時還真不敢進去。”


    本以為紀長澤要解釋兩句,沒想到這家夥看他一眼,輕飄飄說了句:“不敢進便罷了。”


    然後,就真的不管他,自己徑直推開門走了進去。


    劉生彥:“……嗬,你當我是三歲小孩麽?這麽粗劣的激將法也想讓我上鉤?”


    說完,見裏麵沒了動靜,恨恨咬牙,快步跟了上去:“我乃大文朝五品官員,哪裏我不敢進!”


    一進去,他便愣了。


    外觀殘破不已的破廟裏麵,竟打掃的潔亮如新,上方端坐的佛像亮的像是要發光,屋內不光鋪了木地板,竟還擺放了不少擺件。


    佛像下是個桌子,上麵擺滿了酒菜,紀長澤正坐在桌子一邊,另一邊那位置,明顯是留給劉生彥的。


    權傾朝野的紀大人抬眼笑話他:“我們劉大人方才好像說,你的變化就如這破廟一般,看來劉大人這十幾年,變化挺大。”


    劉生彥:“……”


    他愣過後,帶著滿臉憤憤上前,一屁.股坐在了桌子另一邊:“紀長澤,你到底玩什麽花樣!”


    “沒什麽花樣,不過是本官如今好歹也是二品,若是此處髒汙,倒是不合本官身份。”


    劉生彥冷笑:“當年你還未出仕時,困倦了都能直接在草地上睡,你雖二品,但人還是當年的人,既當年可吃苦,如今為何就吃不得。”


    “你如今當真是……”


    紀長澤慢悠悠搶話:“當真是奸臣是吧?”


    “你都知道我是奸臣了,為何還要指責我吃不得苦,忠臣可以吃苦,可我這不是奸臣佞臣嗎?”


    任他怎麽挖苦,紀長澤都毫不受影響,甚至還心情不錯的露出一抹笑,自己挖苦起自己來。


    他親自拿起酒壺斟酒:


    “古往今來,你見過哪朝的奸臣是窮困清貧的?不都是奢靡無度,揮金如土嗎?”


    斟好酒了,他將酒杯推給劉生彥:“嚐嚐,埋了十八年的女兒紅,本是那釀酒之人打算備給閨女的嫁妝,我可是花了五千兩銀子才買回來這麽一壇,味道甚是不錯,喝兩杯,這壇子酒你便帶回去。”


    劉生彥:“你別以為好言好語送我壇子酒我便能原諒你,你看看你這些年幹的都是些什麽事,還有這廟……”


    “是,我奸臣,我奢靡,我無道,又小人又無恥,你快點喝吧,都是有兒有女的人了,還那麽嘮叨。”


    劉生彥想說的話都被紀長澤自己搶著說了,他氣得不輕,張張嘴想罵又沒詞了,隻能憋著一肚子氣,一把掄過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喝著酒感覺不太好喝,頓時找到了挑刺點,嘲諷道:“瞧著你也是人傻錢多,五千兩,就買回來一壇這麽寡淡的酒。”


    “你不懂,這五千兩一壇,裝的不是酒,是那釀酒人的一番愛女之心。”


    “何況這錢也不是白與他的,我瞧中一人才,被發落到了交州,我托了這賣酒人,將那人贖出。”


    貧窮五品劉生彥聽的皺眉:“交州?你這賣酒的人住的還挺遠,不過就算如此,五千兩也太貴了。”


    紀長澤頓了頓,深呼吸一下,搖晃著酒壺:“五千兩,還便宜了,便是瞧著他這等愛女的心意,我也願意。”


    劉生彥諷刺:“你這等冷血無情之人,也懂愛女之心?”


    ――砰!


    紀長澤放下酒壺,酒壺落在桌上,發出一聲響。


    劉生彥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有些緊張的咽了口口水,身子都下意識縮了縮,聲音虛了幾分:


    “幹什麽,我說的是實話,我告訴你,我出門前告知別人我要來此地與你見麵了,若是我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你逃不了幹係!”


    紀長澤起了身,他嚇得也猛地起身往後一彈,此地偏僻,若是對方騙他出來把他在這弄死,他還真是必死無疑,劉生彥緊張的握緊拳,色厲內荏:“你莫要亂來啊,我雖沒習武,卻也會兩下子。”


    “你這腦子裏一天天都在想什麽。”


    紀長澤放棄了與劉生彥進行加密對話,直接伸手把人拽著坐下。


    見他還是一副要分分鍾逃跑的模樣,紀大人深吸一口氣。


    幹脆直接道:“我方才是說,你盡管去葛州,你家中家眷,有我照看,這壇子酒裏封了五千兩銀票,你拿著這筆錢,去葛州路上路過交州的時候幫我贖一個人出來。”


    劉生彥足足愣了十幾秒才反應過來。


    見紀長澤一臉“你怎麽這麽蠢”的表情看著自己,他:“……那、那你直接說啊,你這又是說賣酒,又是說賣酒人的幹什麽。”


    在朝中一懟一個準的紀大人再次深吸一口氣,似笑非笑的表情收起來,露出了個典型的皮笑肉不笑,咬牙切齒:“我也沒想到,你在朝中這麽多年,都五品了,竟還聽不懂官場的話。”


    雖然他沒說什麽貶低的詞,但劉生彥莫名覺得自己被罵了。


    “我這官職,是我一步步幹實物得來的,又不是靠著說些七繞八繞的話來的,再說了,我入朝為官這麽多年,也沒見過他人如你這般,如此折騰。”


    說到這,他突然頓住:“哦……怨不得你們下朝碰麵了總是說些與朝堂無關的事,原來那些話都有別的意思。”


    紀長澤微笑臉:“生彥啊,你是真的不合適朝堂。”


    劉生彥反駁:“你莫要以為你是個老狐狸,他人便也如此,這許多年,我不是好好的在朝堂上待過來了嗎?多年來這麽多人被貶官摘帽,我卻一直穩步上升,這便說明,我適合朝堂。”


    “別想了,怎麽可能適合。”


    “我多年來穩步上升便是適合。”


    “穩步上升就是適合了嗎?想太多。”


    “若不是我適合朝堂,如何會大大小小躲過幾次朝中洗牌。”


    “你那是靠自己躲過去嗎?”


    劉生彥得意抬頭:“我當然是靠自己躲過去了!不然我無背景無身家無人相護,怎能平安無事。”


    紀長澤:“誰說你無人相護了,要不是被護著你早死球了。”


    “放屁!我哪來的人護著!你說!說出來我給你磕八個響頭!!”


    “我不說!”


    “怕了,你就是怕了。”


    “誰怕了,你這麽蠢我會怕你?”


    劉生彥激動之下,開始拍桌子:


    “那你說啊!誰護著我,誰?誰?哪有人?你說啊,說出來了吧,看你那樣,我告訴你我是憑我本事走……”


    對麵坐著的紀大人也急了,跟著拍桌子,幾乎是咆哮:


    “你憑本事個蛋!這麽多年你看看你幹的那些事,上不去討好上司,下不去籠絡下屬,要不是我護著你,你早死球了!!!”


    “你說誰死球了,來啊!打一架啊!我忍你很久……”


    劉生彥擼袖子擼到一半,突然愣住。


    “你說什麽?你護著我?”


    對麵哐哐哐拍桌子的紀奸臣麵上神情也是一愣,開始裝傻:“什麽?我有說過嗎?你聽錯了。”


    他越否認,劉生彥越肯定:


    “我沒聽錯,你剛剛就是說了!”


    他皺眉,深深看向對麵的曾經好友,仔細想想也是,這麽多年來,他始終沒放棄針對紀長澤,對方睚眥必報的名聲傳播出去這麽廣,又是陛下身邊親信。


    若是真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早就收拾他了。


    可偏偏,這麽多年,他除了被當麵懟,從未感受到別的絆子。


    他握緊拳,問:“你這多年來,是不是真的一直護著我?”


    紀長澤撇過臉,一言不發。


    ――不是,隻是劉生彥運氣比較好,傻不愣登的還一直沒被搞死。


    “我針對你,你始終未與我真的計較是不是?”


    紀長澤沉默看向窗外風景。


    ――不是,原主使了不少絆子,結果劉生彥運氣太好,每次都陰差陽錯的躲了過去。


    劉生彥見他不答,心裏卻已經有了準確的答案。


    這麽多年的平安無事,方才的“說漏嘴”,都指向了一個方向。


    他長長歎口氣,望向了曾經的好友:


    “當初的事……有隱情是嗎?”


    紀長澤麵無表情轉過臉來:“沒有,你別問了,做好我交代你的事就好。”


    然而這種情況下,劉生彥自動翻譯為:沒錯,就是有,但是我不想說,我隻想背著叛徒的罪名獨自承受種種挫折磨難(至於為什麽要這樣做,又是什麽挫折磨難,他的智商還想不到)。


    紀長澤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放在桌上,“好了,那人的名字在這裏,酒也送了,隻盼你能看在當年情分上幫我一把,救到人後,把信給他。”


    說完,他沒再去看劉生彥臉上神色,徑直起身向外走去。


    “紀長澤,你等等。”


    “話還沒說清楚,你說清楚再走。”


    “長澤!!”


    前方那在陽光下一直走的人終於在這樣親近的稱呼下頓住了腳步,隻是也隻有那麽一瞬罷了,下一秒,他就在劉生彥的視線下,慢慢走遠。


    劉生彥呆呆的看著遠方的背影。


    那樣的孤寂,冷漠,疲憊。


    他大聲衝著那邊喊:“我相信你!我幫你!我會幫你!”


    遠處的紀長澤抖抖衣服,太好騙了,他都有點不忍心了,這一路他得安排好,不然就劉生彥這傻兮兮的樣,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廟宇內,劉生彥重新坐在了桌邊,抱著酒,他想:當年的事,定然有隱情。


    即使對方否認,拒絕回答,試圖在他麵前遮遮掩掩的隱瞞,也瞞不過他。


    紀長澤悶聲不吭的一人承受這麽多年都沒人發覺,的確厲害,但唯一算錯了一點。


    想到這裏,他帶著點驕傲自豪的,拍拍酒壇。


    那就是,他,劉生彥,還是很聰明的。


    沒人能騙得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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