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長老的搜魂記錄全是別人說的話,但解文星的卻都是自己開的口,開口對象是一位麵目模糊,實在辨認不出來長相的人——


    “這是前輩的酬金。”遞上一個儲物袋。


    “這是落鳳山脈……尤其是清羽城的坐標。”遞上一個羅盤。


    “一切仰仗前輩。”然後就是一個抱拳。


    而那位麵目模糊的人就隻淡淡來了一句:“放心吧,你也不是第一個了。”


    搜魂畫麵到此為止。


    “你給我們看這個準備說明什麽?”


    答龔仁:“解文星的搜魂結果顯示,收酬金和坐標的人是臨淵城守軍,但他並不知那人身份和修為。順著這條線索,晚輩旋即調查了臨淵城防線之內,二十年來各大城市山脈是否有魔潮襲擊的報告,結果……結果最近這二十年比之前淩霄前輩與慕雲前輩鎮守的那二十年,光次數就漲了三倍還多,規模更是匪夷所思。”答龔仁雙手遞上一個玉簡,“三位前輩請看。”


    眾所周知,淩霄道君和慕雲仙子鎮守臨淵城的二十年前是萬年一遇的猛烈魔潮,他們去駐守臨淵城之前處處起火,防線被破,他們去駐守臨淵城之後,臨淵城之內,所有之前會被稱之為前線的地方都立刻平安了起來——臨淵城的陣法和守將殺戮了最多數量的魔物,剩下的小貓兩三隻甚至讓人民群眾產生了一種“珍稀動物需要保護”的錯覺。


    眾所周知,這樣猛烈魔潮之後那個和本界接壤的小界麵大概率會迎來一個至少幾百年的魔物萎縮期——就像大數量的旅鼠投海了之後旅鼠的鼠口密度會下降很多,在鼠口密度升上來之前不會再發生投海事件一樣,這萎縮期臨淵城的防務會輕鬆愉快到守軍們可以在城樓上吃著火鍋唱著歌,但偏偏就是這前線幾乎可以撤軍的時節,各小城市遭受魔物襲擊的頻率是以前的三倍。


    你把上下兩個數據對比一下,基本可以得出一個恐怖的結論——


    如無意外,一線守軍吃了回扣,在特定的地方放敵人入國境燒殺搶掠,為的是特定的人想要排除異己殺人滅口,特麽都形成產業鏈了!你聽聽那個臨淵城守軍嘴裏的你也不是第一個!


    令人發指!


    你算什麽保家衛國的戰士!惡臭的辣雞玩意兒!


    就因為這件事的惡劣程度,整個大殿中,三位大羅金仙的表情都沉重了起來。


    “現在的結果其實已經比較明朗了,臨淵城守軍有問題,至少這個收受賄賂的人有問題。”答龔仁回答,“但……既然已經涉及了臨淵城,晚輩便不敢往下查了,接下來還要如何處置,請仙尊示下。”


    仙尊,明顯指的是目前唯一一位在萬仙盟正經任職的輪值主席·我們尊敬的玄靈子先生。


    玄靈子:你可真特麽會給老子甩鍋啊→_→


    “如今臨淵城還是星華宮和太虛門在管,萬仙盟倒是不好多涉及的。”這種事情又不能不表態,玄靈子隻能頭疼地做著領導批示,“這樣,你把此事始末寫清楚了,留一份存檔,一份發到星華宮和太虛門去,一份發去臨淵城,星華宮和太虛門也好,臨淵城方麵也罷,讓他們給我們一個解釋,我們也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答龔仁應了個“是”,欠身出了大殿。


    大殿之內,其實已經把自己的意圖暗(明)藏(示)在了吩咐之中的玄靈子才得意了不到一瞬間,便看到了淩霄道君臉上那似笑非笑的神色,當場心裏就咯噔一下。


    他舔了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氣,摁了摁心底那隻“他不會發現我的目的了吧”的狂跳的小鹿,最後沒摁住才咬牙開口:“淩霄道友?”


    淩霄道君含笑問:“玄靈道兄?”


    “不知……”玄靈子道,“淩霄道友前來萬仙盟,是否還有其他事?”


    “那倒沒有了。”淩霄道君仿佛領會了玄靈子意圖一般站起身來,含笑微欠身,“貧道告退。”


    還能笑出來就是無事發生,玄靈子悄悄鬆了一口氣,與一直觀望的博智真君一同站起來目送淩霄道君離開,淩霄道君繼續彬彬有禮地謝過了兩人盛情,卻不知以什麽心態說了一句:“星華宮和太虛門也好,臨淵城如今守城的將領也罷……貧道希望他們都能明白玄靈道兄的苦心。無論結果如何,貧道先私下給萬仙盟表個態罷。”


    玄靈子當場那口氣又提了回去:!!!


    淩霄道君卻沒有什麽多解釋的欲望,隻仍仙氣十足風度翩翩地離開了大殿,隻是二人還聽到了一句溫和又堅定的:“若有戰,召必回。”


    淩霄道君所化遁光消失在天際,但玄靈子和博智真君還是沒有太反應過來。


    博智真君:“他什麽意思?這天下太平歌舞升平的樣子怎麽會有戰?”


    玄靈子:“你覺得他是不是知道我什麽意圖了?什麽希望星華宮和太虛門會意識到我的意圖……我的意圖有那麽明顯嗎?”


    兩人雞同鴨講,很快博智真君敗下陣來,一言難盡地看著玄靈子:“有那麽明顯,你就差明說了。”


    玄靈子:你奶奶的。


    他咬了咬牙:“是啊,我想大事化小都想得這麽明顯了,星華宮和太虛門新派去駐守臨淵城的道友也好,擠掉了一堆師兄弟擔任了星華宮掌門的道友也罷,不可能這點嗅覺都沒有,連我為什麽這麽幹都猜不到吧。”


    “別看我,我的看法和你一樣。”博智真君攤手,“你要想知道為什麽你得去問淩霄。”


    玄靈子:你奶奶的!!!


    ……那現在問題來了,玄靈子到底什麽意圖?


    答:大事化小,息事寧人。


    這其實和他最開始想以“處死靈元劍派木以舟掌門”的方式把“清羽城遇魔潮險些全軍覆沒”掩蓋過去一脈相承,不過那時淩霄道君的突然出現,顏秀“淩霄道君弟子”的身份讓玄靈子實在是不便以這樣倉促結案,隻好捏著鼻子讓人細查。


    但哪怕是答龔仁的一通細查,玄靈子的心理底線也隻是讓靈元劍派,最多讓落鳳山脈駐守的那幾個門派給淩霄道君的怒火陪葬罷了,並沒有想牽扯太多,但如今一通操作扯到了臨淵城去,保不齊還要涉及五大宗門之二的星華宮與太虛門……那事情還是到此為止最好。


    所以他沒有讓答龔仁繼續查下去,隻要求了一份調查報告讓他們自己解釋,相當於把主動權讓給臨淵城,太虛門與星華宮,讓他們自己想辦法交個把人——估計還得交大羅金仙出來,讓這件事對淩霄道君及其愛徒有一個交代,才有可能讓事情到這裏畫上圓滿的句號。


    嗯,圓滿。


    玄靈子單方麵這樣美好的認為著。


    “但世事倘若如此盡如人意,也太沒天理了。”這是回了自己隱秘洞府的淩霄道君,“尤其是玄靈子這種什麽事都不管,隻求息事寧人,平安過完任期完了繼續去乾坤仙門養尊處優的人。”


    顏秀默默給大佬遞茶:“師父覺得,此事還有蹊蹺?”


    “秀兒怎麽看?”淩霄道君笑道。


    顏秀萬分無奈地看著淩霄道君:“師父最近似乎很喜歡和徒兒談這些……政事?”


    “我問你自然有我的道理。”淩霄道君回答。


    師父一定要聽,顏秀隻好苦笑:“事情當然沒有那麽簡單,那也不可能是一個兩個人就能做得了的事,臨淵城如今……應該是爛透了,並且弟子傾向於認為星華宮和太虛門對此事是知情的,甚至……助長了臨淵城的糜爛。”


    “嗯?”


    “臨淵城是本界最重要的防線,但凡出了一點漏洞都會有數萬百姓流離失所,真要全線崩潰就天下生靈惶惶不可終日,那樣要緊的地方,護城大陣絕不可能是一個隨隨便便的小頭領,甚至士兵就能悄悄做一點手腳讓某處攻擊不那麽猛烈,讓魔物能長驅直入進來的。


    但如果調整陣法真的是一個‘流程’那管倉庫的,發物資的,調陣法的,日常巡邏的,觀測分析魔物潮的……這些人怕都和這件事相關,都該死。


    師父和慕雲前輩在臨淵城的時候無事發生,太虛門和星華宮對您二人出手之後又派遣了新人去駐守臨淵城,然後短短二十年臨淵城便糜爛至此,你要說星華宮和太虛門對此毫不知情甚至能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那不是糊弄三歲小兒嘛!”


    淩霄道君當場就涼涼地笑了:“正因涉及麵太大,真要查起來小半個修仙界都得動蕩,玄靈子才選擇了息事寧人。”


    “息事寧人是最省事的法子了呀——誰也不能說他沒幹活:安撫師父和安撫我,他做到了;敲打那兩個門派和臨淵城,他也做到了;末了等臨淵城和那兩個門派終於把人交了出來,對清羽城的百姓更是一個交代。”顏秀道,“政治畢竟是妥協的藝術嘛,大家都退一步,這樣對大家都好,大家都有台階下。”


    如果這是一道申論題,顏秀覺得自己已經分析的蠻到位了,20分拿個18分絲毫不過分,但……顏秀卻看到了淩霄道君一個似笑非笑的神色。


    這讓她心裏難免有點虛:“師父,弟子說錯了?”


    “不算錯。”淩霄道君道,“但如果秀兒隻能說到這裏,為師是不太滿意的。”


    顏秀:???


    不是你等一等……所以師父你不打算給我解釋一下一個修仙者為什麽還需要會這麽深刻的形勢與政策?!


    但多年來,他們師徒倆的相處模式是師父不滿意徒弟就得想辦法改,顏秀自我emmmmm了一會兒,嚐試性地開口:“再往下說的話,倘若我是星華宮或者太虛門,收到了這樣意蘊悠長的報告,還被責令要求給出一個解決方案,那我的解決思路……星華宮和太虛門是不能有問題的,有問題的必是臨淵城。而臨淵城的想法估計也會如此,不可能真認下這種事,隻能把問題甩給門派。這不過是一場毫無技術含量的狗咬狗,最終的結果無非是誰都一嘴毛或是交出個看上去身份足夠的大羅金仙出來以平物議,連期待都不必期待……”


    不行,假設到這裏假設不下去了。


    這是玄靈子期待的解決方案——再不值得期待的結果也是個結果,總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但師父的看法是“若有戰,召必回”……那……


    顏秀咬咬牙,閉上眼睛又重新琢磨了許久。


    然後,表情慢慢地變了。


    她吞了一口口水,沒病沒災的,臉色都白了一點:“其實……以星華宮,太虛門,臨淵城的平時作風,他們應該不隻有這一件事見不得人,也不可能隻有這樣一個謀取私利的途徑。如今不過是弟子倒黴遇上了這件事,師父又恰巧傷好且不願讓弟子受委屈,這才施壓讓萬仙盟繼續往下查,但退一步說,以他們那明目張膽的程度,即便不是弟子倒黴遇上了此事,派個懂行些的去臨淵城隨便查查,應該……也不難查出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


    “原本是誰沒有人敢問星華宮或太虛門什麽的,但現在師父和慕雲前輩傷好了,還擺出了一定追查到底的態度,那他們會怎麽辦呢?及時收手清除所有的痕跡?——這怕是已經積重難返,想收拾清楚,絕無可能。”


    說到這,顏秀吞了一口口水,駭然道:“在不可能掃清楚所有事情發生痕跡的前提下,最佳解決方案當然是直接除掉師父您和慕雲前輩,這樣就沒有人會尋根究底了,他們自罰三杯,隨便給老百姓一個交代事情也就完了。可他們二十年前都沒能抹殺您和慕雲前輩,如今更是想也別想。那隻能退而求其次,想一個其他的,也能一了百了的法子了。”


    如何一了百了呢?


    答:讓關鍵人物悄悄撤退,留下一群和他們不對付,可能還會把事情說出去的人守城,然後,毀了臨淵城護城大陣。


    哪怕如今不是魔物潮,沒了陣法,那威力隻有一成甚至百分之一的魔物也能一路南下衝垮臨淵城,踐踏毀滅掉一切罪惡曾經存在的痕跡。


    然後,再想點什麽“年久失修的陣法就是靠不住,需要萬仙盟撥款重建”,“一小撮走火入魔的分子簡直喪心病狂竟然悄悄開了陣法”甚至是“犯罪分子見實在逃不脫製裁了鋌而走險”的理由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至於臨淵城崩潰,魔物入境,這個過程中手無縛雞之力,隻能死於魔物的無辜百姓……


    這不是都給天下人交代了麽!很給老百姓麵子了好嗎!矜貴的大羅金仙們都親自表示遺憾了,你等屁民難道不應該自覺死得其所並安心投胎麽?!


    “所以,師父才有言,凡有戰,召必回。”說完了,顏秀白著臉看著淩霄道君,“師父,徒兒說的對麽?”


    淩霄道君抬手揉了揉顏秀的腦袋,還沒來得及表達出對徒兒政治領悟力和政治判斷力的欣賞,先一掏儲物袋,從中取出了一塊玉牌,上麵明明白白是玄靈子才發的消息——


    “道友!臨淵城護城大陣不知為何突然停止運轉!臨淵城告急!!!”


    第24章 所謂大羅仙


    這種事是沒有道理不去的。


    你再為星華宮和太虛門的行為生氣和惱怒, 因為他們的愚蠢行徑而遭受滅頂之災的百姓又何其無辜呢。


    甚至顏秀自己都想去臨淵城見識見識。


    ……然後被淩霄道君按住了。


    理由:你一個返虛期去臨淵城?為師還沒死呢!


    得。


    於是,在淩霄道君那並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洞府,出行未遂的顏秀隻好委屈巴巴地目送淩霄道君化作一道遁光離開。


    腦海裏悠悠遊蕩著淩霄道君離開前的一句:“其實為師也為難過——若是從最開始便默許了玄靈子提出的那個息事寧人的方案, 最多死上幾個金仙,事情便能就此了結,到底不會讓他們狗急跳牆到如此境地。但話說回來,倘若不逼他們狗急跳牆,他們便會一直利用臨淵城為所欲為, 此次其實是逼他們滾出臨淵城的最好機會……”


    顏秀張了張嘴, 想勸慰師父兩句,可時間緊急,師父歎完了氣就已化作一道遁光離開,隻剩下顏秀在高高的山巔上, 看著腳底下的雲卷雲舒。


    顏秀於是也長長歎了一口氣,抱膝就地坐了下來。


    摸著良心講, 哪怕到了如今如此地步,她仍不覺得淩霄道君的處置有任何問題。


    如果落鳳山脈一案最終隻終結於靈元劍派掌門畏罪自盡,哪怕是終結於那幾個門派某幾位金仙的身死道消,哪怕是她, 都會為了落鳳山脈的守軍,為了無端倒黴的百姓, 為了其他殺人滅口案件裏陪葬的凡人,為了將來因為這條產業鏈而陷入魔潮的生靈感到不服。


    並且太虛門和星華宮利用前線來斂財,所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即便不是這次暴露將來也總會出問題啊, 這麽大的犯罪怎麽能不給個交代?隻是萬萬沒想到這幫人生怕自己聲譽被毀, 竟然如此喪心病狂地毀了臨淵城, 可他們的喪心病狂怎麽能怪罪到追查到底的師父身上,難道他們不該被追查到底麽?


    不過……等一等。


    原本在抱膝碎碎念這幫人腦子有病的顏秀突然一個福至心靈,她控製著自己內心的草泥馬,修仙界人人忙著修煉,並沒有靠譜的組織修訂“信史”,她隻能抖著手去掏自己的玉牌,開始在仙網上搜索曆史上都有多少次臨淵城護城大陣被破。


    現在“仙網”上鋪天蓋地的自然都是近在咫尺的這一次,顏秀索性設定了搜索時間,這才翻出了那些沉寂了好幾萬年,用語和排版都與如今風格迥異的當年。


    曆史的畫卷緩緩展開,各大論壇裏關於臨淵城護城大陣的座座高樓早已因為“違規”和“不純潔”而被封禁然後沉底,但看那些高樓裏的各種討論,綜合當時的社會新聞,幾乎可以原地驗證“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一定理,說人話就是其實那麽多次臨淵城大陣被破,大部分其實是人禍……


    高處不勝寒,顏秀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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