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為開端,各地的襲擊事件頻繁出現,在多人慘死之後,純種人類不得不徹底退出對哨兵與向導的管理,這才形成了如今哨兵向導半自治的生態。


    當然,對於荒野女巫的玩偶來講,瑞克帶來的也並非都是好事。


    也是同一年,大陸所有國家聯合起來頒布了一條空前嚴厲的禁令,完全剝奪了哨兵與向導對自然人的反擊權,稍有攻擊傾向就足以被當場擊斃。


    一方麵采用自治,另一方麵加強法令,各國聯合起來的這一招稱得上是軟硬兼施、雙管齊下,然而雙方的裂痕已經出現,並飛速在十年間壯大成了割裂般的鴻溝,瑞克也被私下傳為“憑一己之力改變世界男人”,即便他的方法充滿了衝動和血腥。


    十年。


    晏菀青看著眼前長了外表依然年輕的男人,他看上去也就二十歲上下,實際上卻已經是三十七歲的高齡,距離哨兵的死線僅僅隻有三年,可以說是半截身子已經被埋進了土裏——保持著自己的巔峰到死,哨兵和向導就是這樣異於常人的怪物。


    “煉獄島可是個好地方,能讓你心想事成,”瑞克眨了眨眼睛,這個動作由他來做詭異的展現出一種不符合年齡的天真,“可惜我的能力在那群窮凶極惡的家夥中間太不起眼,直到今日才搭了一輛順風車出來。”


    “窮凶極惡?”晏菀青抿了抿唇,“你不是也是窮凶極惡中的一員嗎?”


    能被關進煉獄島的哨兵都是重刑犯,手上沾染的鮮血洗都洗不淨,又有哪一個是善茬?


    其中也包括表麵上人畜無害的瑞克。


    在最初的分組時,她故意與盧克分開,偽裝成了他的妹妹,除了想用他這張新麵孔來迷惑追兵,最大限度的降低三人暴露的可能性,同時也存在對這名陌生人進行提防的考量。


    縱然她從房其琛傳輸的信息裏捕捉到了瑞克的臉,可對一名陌生人付諸信任未免太過冒險,考慮到對方的實力在三百名以下,危急時刻能被盧克輕易製止,他們才做了這樣一個就近監督的冒險決定,特別是在作為唯一的向導,她最好不要落單的情況下。


    平心而論,現在情況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隻是被監督的對象危險程度呈直線上升而已。


    “不,我和那群家夥可不一樣。”


    瑞克幹脆的否定了晏菀青的說法,他彎腰擼起了右腿的褲管,將腳踝上的紋身露了出來,與晏菀青鎖骨和房其琛虎口一樣,屬於瑞克的編號板板正正的印在皮膚上。


    但這其實,是不對的。


    在王國,哨兵和向導的序號不光是武力排名還是他們的身份證明,一個完整無缺的號碼基本等同於一張資質齊全的通行證,代表著持有者能夠光明正大的走在陽光下。


    因此,叛逃者的號碼會被收錄在通緝令上昭告天下,而被收監的人則會由監獄統一在紋身上劃上一道橫杠,用以表明他已被剝奪了身為人的所有權利,當然,這其中也會有例外。


    隸屬於軍部的暗哨部隊會故意毀去身上的紋身,為的是抹消能被敵方辨認出身份的所有證明,而被總統特赦的犯人則可以保留自己的序號不被損毀,卻僅僅隻是一種精神上的補償。


    “我知道你無罪,感謝你為王國所做出的犧牲。”


    這句話就是瑞克腰上完好序號的全部意義,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評判的標準永遠永遠都不會被局限在單純地對與錯上。


    “上任總統赦免了我,”男人簡單的解釋了一句,“就像no.75號那樣,我是被國家認定無罪的人。”


    當初的案件在事發後就被官方立即封存,那間辦公室裏發生的一切都成了塵封的秘密,晏菀青注視著這個在煉獄島度過整個青春的男人,突然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背負著不屬於自己的罪名,為了長遠的利益犧牲自己,懷抱著信念度過被摧毀的一生,說白了,特赦就是這種虛無縹緲卻又銘心刻骨的東西。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蠢,”棕發哨兵聳了聳肩,“可你既然跟75號是一路,那麽就能夠理解我。”


    說完,他站了身徑直都到了窗邊,用手指將深紫色窗簾撥開了一個縫隙,窗外飛逝的景物被濃厚的夜色所掩蓋,就像是他那埋葬在孤島上的人生。


    “我忠於這個國家,無關於總統和貴族,隻是單純地、執著的,忠誠於這片土地而已。”


    “很多人都問過我,為什麽當初不趁機逃跑?為什麽不去當一個隨心所欲的叛軍,一邊痛罵著這腐朽的世界和自己所遭遇的不公,一邊將所有不如自己的人踩在腳下再去製造更多的不公?”


    “這樣自由又光明的人生,光是想想,我就惡心的想吐。”


    說到這裏,他轉過身,臉上首次露出了旁人絕不會認錯的濃重嫌惡。


    “說起來,晏少尉,你覺得我們這些人,到底算什麽呢?”


    “我們的先祖誕生於荒野女巫的實驗室,可後代卻分散在整個大陸,我們在不同的國家繁衍生息,認識不同的人,擁有不同的情感和信仰,為不同的理由而戰……就是這樣截然不同的我們,難道因為祖先同樣來自於黑街,就會無條件的凝聚在一起,互相認同?”


    他一邊說一邊向女孩走來,並不高大的身材卻散發出了不容忽視的魄力,那眼角眉間被染上的,是某種在歲月中沉澱的東西,令人看不分明。


    “晏少尉,你的父母死於血色蒼穹之手,我問你,你會因為同為向導這件事,就與那個劊子手握手言和嗎?”


    “我不會,”晏菀青語氣肯定的說道,像是在說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我在父母的墳前發過誓,一定會親手殺了他。”


    “是的,就是這樣。”瑞克點了點頭,“在經曆了一百五十年的相互征伐之後,就算流著同樣的血,那點親源認同感在血海深仇麵前也不堪一擊。”


    說完,他在晏菀青麵前蹲了下來,平視著女孩的麵容,“我啊,誕生於戰場上,從小就被一對普通夫妻所收養,混在普通人的孩子裏長大,體會過被歧視的痛苦,也感受過被包容的溫情。對來我說,荒野女巫的那些事情都是遙遠的傳說,我真正的家就在這片土地,我的親人、朋友,我所熱愛的一切,都存在於這裏。”


    “可你的痛苦也存在於這裏。”她說道。


    “是啊,但這個世上哪裏存在絕對的幸福呢?”瑞克笑了一下,“難道我們要一遇到挫折就拋棄一切去叛逃?因為遭遇了不公,所以連抗爭都不抗爭,反手就把怒火發泄到更為弱小和無辜的人身上?”


    “那麽你想怎麽樣呢?”晏菀青問道,“除了逃避以外,我們還能走哪條道路?”


    男人聞言用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我想要直麵所有的黑暗並改變這個國家。”


    “如果犧牲我一個人,能夠拯救更多的人,那麽我甘願赴死。”


    “如果一代人的犧牲,就可以驅散籠罩在頭頂的陰雲,那麽就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這個世界上縱然有無數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但也有一群自認為能改變世道的傻瓜,不如叫他們……”


    “……無藥可救的理想主義者。”晏菀青接下了他的後半句。


    瑞克微笑著問她:“所以,你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嗎?”


    “誰知道呢?”女孩歪了歪頭,“我隻是有必須要去做的事情而已。”


    慘死的父母、痛苦的實驗、破碎的友情、絕望的診療室……施加在名為“晏菀青”的向導身上的痛苦有一大半都來自於自己的同類,她早就舍棄掉諸如“找到同伴就好”之類的天真想法了。


    “我想成為大總統,”她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商量睡前要不要喝一杯,“我要殺掉淩閣蕭。”


    一個是“想”和一個是“要”,迫切性天差地別,瑞克又不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自然聞歌而知雅意。


    “那我們起碼有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他站起身來,將在軍部聽到的話重複了一遍,“第277號特殊赦令,追蹤血色蒼穹首腦淩閣蕭,希望我們能合作愉快?”


    “希望我們能合作愉快,”晏菀青也站了起來,向男人伸出了手,“晏菀青,向導,隸屬於暗哨部隊,支援型向導,擅長刑問。”


    “擅長刑問?”這回換瑞克驚訝了。


    晏菀青撇了一下頭,蟄伏已久的浣熊從床底躥了出來,它舔了舔毛茸茸的爪子,然後猛然漲大!


    “吼!”


    屬於猛獸的吼聲在還算寬敞的包廂內回蕩,瑞克站在原地看著麵前張開的血盆大口一動不動,棕熊龐大的身軀幾乎將他擠到了牆角,全身絨毛都炸開的花栗鼠甚至順著窗簾爬上了天花板。


    “……我決定把房家那個小子當偶像了。”瑞克瞪大了眼睛喃喃自語,仿佛三觀都在上一刻碎成了粉末,然後他抬起右手,放到了晏菀青的手上,“合作愉快。”


    交握的手在空中晃了三下,晏菀青臉上露出了惡作劇得逞般的笑容,然而笑意還未達眼底,就整個人都愣住了,不光是她,瑞克的神情也在瞬間凝重了起來。


    “嘭——哧!”


    火車與鐵軌摩擦發出了刺耳的聲音,隨著後坐力一頓,汽笛聲響起,整列車停了下來。


    沒有人動,這對剛剛達成共識的隊友僵立在原地,就這麽大眼瞪小眼的等了五分鍾,又一聲汽笛鳴叫傳來,火車又重新發動了起來。


    有人上車了。


    “阿哦,”瑞克對著晏菀青挑起了眉毛,“看樣子,我們有新旅伴了。”


    “是啊,”晏菀青收回了手,身畔的棕熊齜牙咧嘴的靠進了門扉,“喜歡荒郊野嶺的新旅伴。”


    第70章 不速之客。


    誰會在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上車?還是在深更半夜的時候?


    不, 這個問題應該換成誰能讓一輛疾馳的火車在固定站外停靠並接上很可能並不在原本名單上的乘客?


    “減速平緩、無明顯撞擊感和異響……基本可以排除外力迫停。”側耳傾聽了片刻,瑞克發出了一聲後鼻音,“……嗯?有點奇怪。”


    “按照王國的步兵配置, 一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腳步聲會比尋常人重數倍, 就算故意控製也無法完全消除,更別說還有裝備之間的摩擦聲,”他越說眉頭皺的越緊,“總統府並不知道我的存在, 被通緝隻會是你和盧克,但沒有普通人會傻到獨自一人追捕一對哨向搭檔……但這個聲響, 真的太輕了, 吱吱!”


    被點名的花栗鼠從窗簾上溜了下來, 瑞克幾步走到門前, 握住門把, 想要開啟一道縫隙讓精神向導溜出去, 然而還沒用力就被晏菀青按住了手腕。


    “別去, ”她把聲音壓的極低, 即便是當作耳語也太過模糊, “那人在六個車廂外, 是一名哨兵。”


    瑞克震驚的看向她,眼睛裏充滿了狐疑, 就算是王國有名的向導,也從來沒有人能展現出如此驚人的偵查能力,老實說,單憑遠距離感應就能揭掉對方的老底,這甚至有些匪夷所思了。


    晏菀青確實是一名優秀的向導,但也沒有達到超越神明的地步, 她能夠精準的說出答案,純粹是因為感受到了熟悉的精神力而已。


    感謝陳洛老師多年的辛勤培育,在數也數不清的精神力實驗裏,將每一個接觸過的精神波動牢牢印在腦海深處已經成為了她的一項本能。


    然而,在此刻被觸動到腦海裏的探測雷達其實對於火車上的三人組而言並非好事,畢竟從黑街到總統府,晏菀青接觸過的哨兵真的是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雖然搞不明白其中的隱情,但多年在煉獄島掙紮培養出來的危機感及時的阻止了瑞克開口詢問。身為排名僅僅379的重刑犯,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該如何在高階哨兵手中求生——即便是不知道對方具體能力如何,謹慎對待也永遠不會出錯。


    首先,絕對不能暴露發現對方的存在這件事。


    尖叫禁止、奔跑禁止、打顫禁止、躲藏禁止,就連相關的交談也全部禁止,自從見識過房其琛在煉獄島食堂隔著一整棟樓察覺到有人靠近的驚人表現,瑞克就舍棄了所有的僥幸心理。


    哨兵是野獸化的人類,他們的習性也跟捕獵的野獸沒有太大的差別:暗中窺視再一擊必中,這幾乎是刻在所有哨兵骨子裏的本能。


    而瑞克要抓住的,就是對方窺視他們的時機。


    事到如今,火速鑽進被窩裝睡這樣的大動作反而會弄巧成拙,不如將計就計。


    其次,杜絕所有可控的潛在危險。


    抓住晏菀青的雙肩,瑞克迅速與她調換了位置,讓自己麵對門扉,隻留了女孩一個後腦勺衝向門口。


    哨兵學院的偵查課上曾有過一個非常著名的理論,那就是根據光路的可逆性,當你身處於一個可以觀察對方的角度,那麽你的觀察對象也一定能看到你。


    這本來是教師們用來提醒學生保持警惕的說法,放到了眼下的場合也很合適。


    既然晏菀青可以憑借非常規的手段確認出對方的存在,那麽他們即便不是熟人,也很有可能會存在某種潛在的聯係,這的話,讓對方看清女孩的臉就非常不明智了。


    瑞克自認已經消失在了公眾視線內十年之久,對於如今的外界而言,他就是一張全新的陌生麵孔,想要一眼認出身份,那才是難於登天。


    最後,無論你打算用來保命的謊言是什麽,讓自己堅信它是真的。


    深吸一口氣,聽著門外敲擊在心尖的輕微腳步聲,男人在瞬間憋紅了眼眶,用顫巍巍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你不屑做這種事,但為了哥哥的終身幸福,艾薇兒,求你了。”


    剛剛目送自家浣熊重新鑽進床底的晏菀青乍一聽到如此超現實的對話,一雙大眼裏掛滿了問號。然而已經入戲的瑞克卻不管她,自顧自的按照人物設定演了下去。


    “離開了唐娜我活不了,我親愛的妹妹,”他硬是靠四處亂飄的眼神和糟糕的臉色拗出了飽受情傷的悲痛,“她總是在午夜闖入我的夢境,讓我回憶起愛情的甘美與甜蜜,可一旦想到她的心已不再屬於我,那些柔情蜜意就會化為荊棘將我纏繞……”


    你能不能說點人話?


    晏菀青眼神都被惡心死了,堅強的本能卻無法做到對同盟的賣力演出視而不見,於是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身份,用猶豫中參雜著抗拒的語氣說道:“可是哥哥,我和那個人……也隻是在多年前見過一麵呀。”


    這就是進入了“被戴綠帽子的兄長哀求妹妹去勾搭未婚妻新歡”的狗血劇情了,瑞克正大光明的對女孩露出了鼓勵的眼神,“不要妄自菲薄,艾薇兒,沒有男人會拒絕你的示好,你隻要輕輕走過他的身邊,甚至不需要多作暗示,那隻花蝴蝶就會圍繞著你翩翩起舞的。”


    這段話瑞克在代入本該扮演情敵的房其琛後說的格外情真意切,令人膽寒的腳步聲停在了房門外,他連眼皮都不敢抬,所有的精神活動都斂到了最低限度,打從心底盼望自己能看起來就像一個智商不高還淨出餿主意的普通公子哥。


    他的偽裝很成功,門外之人似乎半點也沒有發覺正在上演狗血戲碼的男人是自己的同類,可也正是因為過於成功,麵對如此精彩的劇情,他竟然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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