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開荒野女巫根植在他們骨子裏的服從性,各國的聰明人不約而同的選擇了一個聽上去匪夷所思的方式——仇恨。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仇恨更綿長悠久的東西,它曆久彌新,無法根除,一旦碰到東風,就能燃成燎原大火。


    於是他們以國家的名義將這支軍隊瓜分,利用各種借口,強迫他們的互相廝殺。


    王國對聯盟,降服對叛逃,通過自相殘殺製造出仇恨,讓仇恨由個人蔓延到家族,再由家族蔓延到國家。


    而這一蔓延,就蔓延了足足一百五十年。


    哨兵與哨兵之間,向導與向導之間,哨兵與向導之間,根深蒂固的仇恨橫亙在每一個可能的組合之中,扼殺了所有團結和聯合的可能。


    他們是一盤散沙,就算意識到了也無法回頭。


    流血不會消失,仇恨也不會消失,哨兵向導被迫與普通人以一種畸形的關係締結在了一起,互相依存又互相憎惡,可歸根結底,誰也無法摒棄對方。


    為了維持畸形又岌岌可危的脆弱關係,自然就催生了林林總總的“潛規則”。


    “叛逃成功的哨兵與向導不會再被追責,但是要接受大陸所有國家的追殺”就是其中最著名、使用頻率也最高的一條。


    這也是房其珩邀請兄長叛逃的原因,在她看來,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


    “可哨兵和向導在國家裏這一百五十年也不是白混的,由於向導受到的牽製較小,當權者往往願意大力提拔服從性和依賴性都更強的哨兵,通過他們去牽製向導,但這也導致了一個讓他們不太樂意見到的情況——哨兵隨著職務的升高也而慢慢掌握了一定的權力,這種情況在一號哨兵統管軍情處後達到了頂峰。”


    陳洛雙手交疊放到腿上,若不是環境不對,他簡直是在像晏菀青展示正確的坐姿。


    “一號大人上位後,銷毀哨兵和向導不再是輕飄飄一句話這麽簡單的事情,對於如此改變,有人歡喜自然就會有人不悅。”


    “遺憾的是,咱們在位的總統大人,正是略感不悅的那一方,這才有了這場博弈,是對一號大人的警告。”


    “你是說……審判不過是個幌子?”晏菀青壓低了聲音。


    “當然,”陳洛看了她一眼,笑了,“其琛並沒有犯罪,他最多算是任務失敗,歸在軍部的內務裏,突然冒出來一個硬要給他扣罪名的軍事審判,怎麽看都是第一法院橫插一杠,你應該也看出來了,軍部和法院有那麽一小點兒不對付。”


    確實。


    晏菀青聞言恍然大悟。


    那個押送自己的中年向導麵對一號哨兵時的不自然終於有了解釋——就算在王國內部,哨兵向導也分成了不同的派係,追隨著不同的主人。


    “不光是第一法院與軍部,就連王國上層的大人物們意見也不盡相同,”陳洛繼續說道,“像是其琛上次在前線的緊急處理,據我所知,上麵就分為了‘處理及時’和‘危險難控’兩派,所以最後的審判結果才會是隻剝奪了軍銜,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就會複起。”


    回想起勞倫斯和清道夫一直稱呼房其琛為“長官”的行為,晏菀青腦內模模糊糊的浮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裏麵的湍流席卷著她見過的每一個人,而她自己則站在岸邊,鞋子剛剛沾上了一圈水漬。


    她看不清漩渦的來勢,也辯不出水流的去向。


    因為她隻是個局外人……或許很快就不再是了。


    “話又說回來,那位大人與其說是不滿其琛,不如說是想要給一號點顏色看看,大概是對哨兵急速上升的地位感到威脅和不滿吧,”慢條斯理的整理了一下手套,陳洛若有所思,“雖說從一開始就沒人指望真的能處死,但估計他也想不到會鬧到這個地步吧?”


    晏菀青明白了,這場審判是大總統給一號哨兵的警告,無論是強迫她低頭還是純粹的下馬威,都是滿懷惡意的戲碼,而一號也不會束手待斃,就算她注定要做出讓步,她也不想丟盔棄甲……


    這才是她在法院外那句“我房暄容的兒子,沒本事的話,死了就死了吧”的真正含義——這是她給房其琛的機會,他必須要幫她贏回顏麵。


    於是他抓住了庭審的機會,反將了法院一軍,這樣就算改判,最後的風評也會是“法官貪生怕死,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不是“大總統仁慈,願意網開一麵”。


    法官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就是大總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悄悄地鬆開攢成拳頭的雙手,晏菀青注視著留下清晰指印的手掌,在為房其琛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不可抑製的陷入了茫然。


    想要成為大總統的話,她必須穩立於漩渦湍流之上。


    差太遠了,她真的差太遠了。


    在真正的權勢和籌謀麵前,她貧乏到無計可施,脆弱到不堪一擊。


    就在她不斷自問的同時,庭審終於得以繼續,顫巍巍的老法官又坐回了審判席,不同的是,他手上的牛皮紙又換了一張。


    “聽取了多方意見,”他用顫巍巍的音調念道,“考慮到被告曾為王國作出的傑出貢獻,本庭經過慎重思考,決定酌情減刑,判處房其琛有期徒刑170年,即日押入煉獄島監獄服刑。”


    “你們是瘋了吧?!想死不要拉上我們!”


    他剛一念完,就有人發出了洪亮的質疑,不少貴族憤怒的斥責著法院得了“失心瘋”,這也難怪,判決內容明擺著要把房其琛關到死,沒有綁定向導的哨兵最多活到四十歲,多餘的那些服刑期限隻不過是為了確保他就算減刑也能死在監獄裏而已。


    黑街案的罪名還是他背,要命的刑罰也沒有減輕,隻不過變成軟刀子了而已,聯想到房其琛之前的危險發言,這群貴族當然反應比他本身還激烈。


    這是大總統的報複?可是故意激怒琛哥釀成慘案又有什麽意義?總不能是他在看在場的貴族老爺們不順眼,想要借刀殺人吧?


    晏菀青發現自己猜不透對方的意圖,而更令她雲裏霧裏的則在後麵。


    與大多數猜測的怒不可遏或者大開殺戒不同,房其琛聽完判決僅僅是掀了掀眼皮,就好像誇口要屠殺全場的不是他似的。


    “行吧,挺好的。”他如此說道,輕易的接受了改判的內容。


    “我也覺得挺好的,”一號哨兵讚同的點了點頭,“煉獄島的夥食不錯,你最近太瘦了,要長點肉。”


    這對母子一唱一和,在極短時間內就完成了一次從示威到妥協的轉變,快的讓大部分人反應不過來。


    晏菀青也在反應不過來的人群裏,等到一號手下的哨兵已經押解著房其琛向外走,她才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也不顧上去管其他人的目光,趕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小跑著追了上去。


    “琛哥!琛哥!等等我!”


    哨兵的步速太快,逼得她喊出了聲,前方的隊伍果然放慢了速度,房其琛扭過身看著她一點點追上來,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


    他停下了,負責押解的哨兵也不催促,就這樣,晏菀青氣喘籲籲的跑到他麵前,然而一對上他那雙沉鬱的眼睛,滿肚子的疑問突然半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在她的記憶裏,她隻跟眼前的青年當了七天的戀人。


    七天,連稍微熟悉一個人都不夠,她對他的想法、過去、打算一無所知,就算想要質問,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問、怎麽去說。


    看到她語塞的樣子,倒是房其琛笑了。


    “恭喜。”


    他說道,然後轉身毫不留念的向前走去。


    恭喜?


    她有什麽可恭喜的?


    晏菀青像是腳下生根一般站在原地,目送著青年走遠,一股無法忽視的煩悶自心底升騰。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動彈不得,也不知道這煩悶感是從何而來,隻是內心有個聲音一直在發出警告:


    “就這樣吧,就到這裏吧,”它如此強調,“你不能再往前了。”


    為什麽不能往前?


    女孩站在原地冥思苦想,直到有人將一封文件遞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這是你的分配通知。”一號哨兵的下屬之一說道。


    晏菀青沉默著接過信件,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撕開外封,露出了裏麵的灑金紙頁和規規整整的一行字。


    “中士晏菀青於黑街案中指證犯人,表現突出,特拔擢為少尉,即日起赴綠風哨塔上任。”


    一切又重回了正軌。


    第44章 朋友一生一起走,誰找哨……


    事實證明, 隻要軍部想,他們的效率能高的嚇人。


    晏菀青的全部家當已經在黑街的洪水裏毀於一旦,她在首都人生地不熟, 又身無分文, 連找一家破敗的小旅館將就一晚都做不到,可這一切在搭上軍部以後就完全不同了。


    她剛走出法院的大門就被塞進了早已備好的馬車,被直接拉去了訂好的旅館休息,第二天早上起來, 剛踏出房門,同一輛馬車已經等到原地, 不同的是, 這一次裏麵多了一個人和兩隻行李箱。


    “這隻箱子裏放著換洗衣物, 我是按照首都最新流行買的, 軍部有你畢業時的體檢數據, 大小應該合適。”


    負責護送她去綠風塔報道的是一名活潑的女哨兵, 她看起來比晏菀青大不了幾歲, 藍黑色軍服上的肩章表明了其上尉的身份。


    “至於這一隻嘛, 裏麵裝的是一些日常用品, ”女哨兵指著剩下的箱子說道, “我平日裏跟那些大老粗打交道的時間長了,不知道現在的小姑娘都喜歡什麽, 就看著買了一些,如果還有想要的,可以以後再補。”


    說到這裏,她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錢夾,伸手遞給了女孩,“一號大人自掏腰包給你墊了所有費用, 買完這些東西,還剩下了一點,你拿去花吧。”


    晏菀青聞言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把錢夾給推出去,奈何她怎麽可能反應快的過哨兵,很快就被對方反手握住塞了個滿手。


    拿著燙手的錢夾,腦子不受控製的閃過“拿了這五百萬,離開我兒子”和“你想要的不就是錢嗎,五百萬夠不夠”,還有不能錯過的“你到底要多少錢才肯離開他,開個價吧”,晏菀青隻覺得自己噩夢成真。


    女哨兵自然不知道她腦子裏的亂七八糟,她見女孩拿穩了錢夾才鬆了一口,十分爺們的順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收著吧,一號大人找個兒媳婦不容易,你可勁兒花,千萬別跟她老人家客氣。”


    這跟電視上演的不一樣啊。


    晏菀青低頭看著鼓鼓囊囊的錢夾,發現自己準備好的“將錢甩她臉上以明誌”完全沒有機會上演,頓覺一號哨兵不可理喻,也不管她是不是王國的偶像了。


    於是她慫慫的收下了一號的心意,屈服在了“窮”這一世界難題麵前。


    見到女孩把錢夾收進衣兜,女哨兵的笑容更熱情了些,她親切的抓住了晏菀青的手拍了拍,陡然上升的親昵感讓女孩心中警鈴大作,還在之後的路上女哨兵僅僅是周到的為她介紹了一下首都和綠風塔,完美的扮演了稱職導遊這一角色。


    作為王國最出色向導的聚集地,綠風哨塔的準入條件不可謂不苛刻,要麽在學習期間保持每個學年都穩定在年級前二十名直到畢業,要麽就經曆層層選拔,與無數競爭者搶珍惜的選調名額。


    當然,嚴苛的條件自然也代表著優良的資源和環境,因此,當晏菀青看到首都郊區那座高聳入雲的潔白哨塔時,滿腦子想的就是“這一趟真是沒白來”。


    她就算是純旅遊,這一眼都值回車馬費了。


    單從肉眼來看,綠風塔足足有二十多層,加上附近的警戒區,占地麵積恐怕得有一座中型城鎮,如果說這就是軍部親生待遇的話,晏菀青呆了一個周的星空海鹽簡直就是老爺第十三任妻子帶的拖油瓶的二表妹了。


    雖說綠風塔附近守衛森嚴,載著晏菀青和女哨兵的軍部馬車依然在這裏一路暢通,女孩眼看著白色巨塔離自己越來越近,就連底部的爬山虎都清晰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平穩的停下,女哨兵幫她拉開了車門。


    “按照規矩,我身為哨兵是不能隨便入塔的,我們就隻能送你到這裏了。”


    女哨兵拍了拍兩隻箱子,對晏菀青笑了笑。


    女孩聞言站起身,一隻手提上一隻箱子,在對方的注視下邁出了馬車,然後腳下頓了頓。


    “上尉,琛哥……還能出來嗎?”她的聲音輕的幾不可聞,若不是哨兵聽力發達,幾乎要錯過。


    哨兵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隻是輕輕關上了門,拉車的馬匹在車夫的控製下發出了一聲嘶鳴,車輪轉動,黑色的馬車在她身後緩緩駛離。


    晏菀青深吸一口氣,咬了咬牙,提著兩個略沉的箱子大步走向了敞開的塔門。


    或許是早就接到了通知,她順利接近了有著士兵守衛的哨塔,並且在踏入塔門時聽到了久違的呼喚。


    “菀青!菀青!這裏!看這裏!”


    比一樓大廳內簡潔裝飾更先撞入她眼簾的是一個嬌小的身影,分別了一周的靳藍正一跑一跳的向她靠近,隻見她穿著一身白色製服,肩膀上有著屬於下士的徽記,精神向導安哥拉兔則窩在頭頂,隨著她的動作被顛的夠嗆。


    “我就知道是他們搞錯了!”


    跑過來的靳藍親昵的挽住晏菀青的胳膊,順手接過她的一個提箱。


    “想也知道,叫星空海鹽的怎麽可能是哨塔,陳洛那個老男人一定是早就看出來了,還拿什麽海鹽冰淇淋哄我們。”


    不,海鹽冰淇淋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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