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聞言一怔,“什麽意思?”


    話筒裏傳來的嘶嘶聲像是蛇信,“我的意思是,休假結束了,其琛。”


    “我知道你一直不肯通過心理測評,這不要緊,小孩子總會有任性的特權,可這不代表著你可以恣意揮灑長輩的耐心和包容,其琛。”


    房其琛眉頭一點一點的皺了起來。


    “你也知道吧?你沒有叛逆的權利,”陳洛一錘定音,“生鏽的刀會被遺棄,壞掉的機器會被銷毀,這一點,沒有人會比你更清楚了吧?”


    “前線的情況不容樂觀,其琛。你被處分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劍走偏鋒,巫毒引起的瘟疫迅速在不同的村落裏蔓延,如果不是軍部的決定不容更改,恐怕現在就會有人強迫你去處理爛攤子。”


    青年保持著沉默,那頭的陳洛倒也不以為意,“相比較被推出去當替罪羊,給可愛的小學妹當保姆是不是就沒那麽難以接受了?軍部的正式任令會在幾天後到達,你們是我最為疼愛的‘兒子’和‘女兒’,以後可要好好相處啊。”


    “為王國鞠躬盡瘁吧,房其琛,”他的聲音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鬼,“因為你別無選擇。”


    “啪!”


    青年一下子扣上了話筒,力道大的讓桌子都顫了顫。


    他抬起頭看向自己的前方的窗戶,玻璃窗倒影出他的麵容——那是一張寫滿了冷漠和厭棄的臉。而在他的正後方懸掛的王國地圖也被收納進倒影,在像四分五裂的餅幹一般的大陸上,有一道紅色的長線格外紮眼。


    那是前線的位置。


    而他在幾個月前還在那裏浴血奮戰。


    房其琛扣上了最後一顆扣子,整理了一下衣物,聆聽著樓下傳來的騷動,腳下一頓,最終還是打開門走了出去。


    晏菀青覺得自己在上班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莫大的挑戰,在她回答營業後,這群來勢洶洶的黑衣壯漢就魚貫的進入了店鋪,將整個大堂擠的滿滿當當,偏偏入坐以後又都不說話,任憑凝重的氣氛讓她和柯樂這兩名新晉店員大氣都不敢出。


    “大陸公約第四條……哨兵和向導禁止對普通人出手……”坐在她身側的柯樂神經兮兮的小聲念叨著著名的《哨兵向導聯合公約》,“可公約裏沒說普通人襲擊咱們怎麽辦啊?要是把他們用精神攻擊放倒能算正當防衛嗎?”


    晏菀青很想對她來句“你這個叛軍遵守什麽聯合公約”,又想到現在整個前廳就她們兩個,實在不易得罪唯一的盟友。


    可惡,為什麽阮鈺銘偏偏這個時候要跑去後廚看準備情況啊?他剛剛不是還在跟柯樂鬥嘴嗎?


    “但是在黑街要不要遵守公約也是個問題……”柯樂又把問題繞了回來,“畢竟連王國的法律都管不到這裏……”


    等等?


    晏菀青立馬就被她的絮叨吸引了注意,“……柯姐,黑街是……?”


    “你竟然不知道黑街?”柯樂先是震驚,隨後又立馬了然的看了她一眼,“差點忘了,你們這些科班出身的都被集中起來統一管理,不知道黑街也很正常。”


    然後她就幹脆的開始科普,“黑街指的就是咱們所在的這一個街區,你知道七日戰爭嗎?”


    晏菀青點了點頭,無論哪一版的課本都不會漏掉那場改變了世界進程的戰爭。


    “荒野女巫用了區區七天讓世界見識到了她的能耐,而黑街就是當時的戰爭遺產,是女巫實驗室的所在地,在荒野女巫消失之前,它完全被哨兵和向導把控,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因此,在戰後,黑街的歸屬就變成了一個大問題。”


    柯樂說著,伸出了一根手指頭。


    “荒野女巫的實驗室意味著女巫的遺產,哪怕沒有人知道它的具體位置,也足以讓人趨之若鶩,但所有人都想要的結果就是誰也拿不到……在多方製衡的情況下,沒有人能吞下黑街的擁有權,這也意味著黑街變成了三不管地帶,就這麽被放置了一百五十年……”


    “難怪在明麵上查不到星空海鹽塔……”晏菀青恍然大悟,“這裏是王國的暗哨……”


    “對,就是這麽個理兒,不然我和耶奇哪裏敢光明正大的……哎?我們來這裏幹嘛的來著?”柯樂敲了敲腦袋,“總之,這裏自成一套叢林法則,外麵的規則統統行不通,說了半天,還是不知道公約通不通行啊……”


    就在二人悄悄話說的熱火朝天的時候,問過晏菀青是否營業的花臂男子突然拍了一下桌子,“砰!”的好大一聲把兩名向導嚇了一跳。


    “喂!那邊的小丫頭!”他指著晏菀青說道,臉色怎麽看怎麽不耐煩,“你們——”


    他說到一半突然住了嘴,直接扭頭望向樓梯,然後隻聽到輕微的“噠噠噠”,穿著店員服的房其琛就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裏。


    “吵死了。”他撇了眼領頭的花臂男人,輕聲說道。


    晏菀青發誓那黑壓壓的一片都隨著他的出現眼睛亮了起來,那一個個的瓦度都快趕上煤油燈了。


    就在她觀察四周的時候,房其琛已經走到了點餐台後麵,拉出椅子坐了上去,椅腿與地麵的摩擦聲在安靜的空間裏分外明顯。


    “還愣著做什麽,”他坐穩以後從台後拎出了像是菜單的東西,“快過來工作。”


    這句話就是對晏菀青說的了,或許是曾經鏈接過的後遺症,她就是能從房其琛沒有加主語的話裏分辨出他的意思和心情。


    比如現在,房其琛就是不高興的,哪怕他看上去與早飯時也沒什麽兩樣。


    聽話的接過後者扔過來的點餐本和筆,晏菀青還沒翻開本子就被烏泱泱的壯漢們一同起立的壯觀景象給吸引了注意力,隻見這群每個都肌肉發達的像是健美先生的不良分子竟然像小學生一樣乖乖在櫃台前排起了隊!


    “冰淇淋,大份。”


    為首的花臂男人說道,一邊說還一邊用熾熱的目光盯著房其琛,簡直想要光憑意念就在他身上燒出兩個窟窿,然而,後者並沒有搭理他的意思,隻是放空一樣的看向門外。


    有了這麽一個開頭,後麵就簡單多了,晏菀青在紙上刷刷的記著他們的點餐,就在隊伍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阮鈺銘的聲音突兀的響了起來:


    “這不是花老大嗎?今天你們來的可真早啊!”


    正在奮筆疾書的晏菀青頓時囧了一下,這群嚇人的家夥竟然真的是常客。


    戴著眼鏡的青年熟悉的跟著黑衣大漢們打著招呼,自打他一出現,凝結的氣氛就放鬆了下來。


    訂單源源不斷的送往後廚,柯樂也端著餐盤投入了戰鬥,逐漸有黑衣大漢小聲的開始交談,等到最後一份冰淇淋也端了上來,氣氛逐漸熱鬧了起來。


    “喏,給你,”柯樂將一小份冰淇淋放到了女孩的麵前,“塔長給的,說讓咱倆都嚐嚐。”


    “他們的招牌海鹽冰淇淋是一絕,我建議你一定要試試。”


    臨行前陳洛老師的話在耳畔響起,她看著誘人的冰淇淋,拿起小勺迅速挖了一口,在送入口中之前,她瞅了瞅疑似閉目養神的房其琛,小聲問他:“你要來一口嗎?”


    “我吃不了那個。”房其琛眼都沒睜。


    “隻要調低五感就行了,要我幫你嗎?”她好心的問。


    此句一出,她就有些後悔,淺層精神結合的後遺症依然在困擾著她,讓她不自覺的去關注曾經的結合對象。


    但,他們其實非親非故。


    果不其然,房其琛聞言睜開了雙眼,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管好你自己吧,向導小姐。”


    說完,他雙手插兜站了起來,徑直擦過她向後廚走了過去。


    “好吧。”


    好心被忽視的晏菀青聳了聳肩,將滿滿一勺冰淇淋送進了自己的嘴裏。


    然後,她就一下子捂住了嘴,眼淚慢慢的在眼眶裏孕育。


    這個……


    這個好好吃啊!!


    第8章 被觸發的關鍵詞。……


    “你怎麽跑過來了?”


    後廚裏,阮鈺銘一邊指揮著耶奇將原料倒進臉盤那麽大的碗裏攪拌,一邊斜了一眼跟大爺一樣當甩手掌櫃的房其琛,顯然非常不滿後者的無所事事。


    “前麵太吵。”房其琛回答。


    “人家來交保護費,你還嫌棄人家吵,到底有沒有良心啊!”阮鈺銘白了他一眼,“還不是你剛來這裏的時候鬧的太轟動,你一個身經百戰的指揮官非要跟那些地痞流氓較勁兒,現在把人家打服了還嫌人家煩,是不是有自虐傾向啊?”


    “我已經撤職了,沒有軍銜和職務。”青年反駁。


    “好好好,退一萬步講,你是個哨兵,按照聯合公約,哨兵和向導絕對不允許對普通人出手,”阮鈺銘苦口婆心,“得虧領頭的花斑是個覺醒失敗的哨兵,還殘留著服從本能,不然咱們這個暗哨早就變成明哨了!”


    “那又如何?誰都知道黑街東區是花老大的地盤,”房其琛拿起一個蘋果在手裏拋了拋,“咱們隻不過是仰人鼻息的普通店鋪而已。”


    “既然知道你就好好去安撫你那些崇拜者!”阮鈺銘一把奪過了蘋果,“讓他們安安分分的去給咱們當保護傘!”


    “不去。”


    他的咆哮換來了哨兵幹脆利落的拒絕。


    “房其琛!”


    “為什麽我非得去跟一群渾身汗臭的大老爺們混在一起啊?”青年擼了一把頭發,“況且,我得給向導小姐留出發揮空間啊。”


    “什麽?”阮鈺銘一把拍開了耶奇湊過來偷聽的腦袋。


    “向導學院的第一名、被血色蒼穹列為目標……來這裏的原因是被忌憚也好,躲避追殺也好,你覺得她會甘心在這裏穿著那條傻兮兮的裙子賣一輩子的冰淇淋?”


    房其琛趁著阮鈺銘陷入沉思的空當拿回了蘋果,對著紅彤彤的果子咬了一口。


    “我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野心,這也不錯。”


    “這個世道,有野心的人才能過的好。”


    全然不知自己已經被人判定為野心家的晏菀青正在專心致誌的吃冰淇淋,如果忽略了她腦海中不斷響起的聲音的話。


    “目標鎖定星空海鹽塔方圓一公裏,開始範圍掃描。”


    小浣熊站在她的肩膀上專心致誌的舔著爪子。


    晏菀青又往嘴裏塞了一勺冰淇淋,而她曾經變成女鬼恐嚇柯樂和耶奇的華麗酒店在消無聲息的崩解,觥籌交錯的紳士淑女逐漸風化,綾羅綢緞腐朽凋零,肌理血肉隨風飄散,隻留一個個慘白的骨架維持著碰杯的動作,等到巨大的梁木和屋頂崩塌砸落,森森白骨也隨之被碾碎成灰。


    至此,恢弘的酒店徹底在圖景中消失,隻留下深不見底的地基坑洞。


    “啪嗒。”


    開關聲吸引了浣熊的注意,隻見柯樂拿起了電視控製器,一下子就按開了放在大堂的老舊電視機,一片嘈雜的雪花聲過後,黑白兩色的屏幕上出現了熱情相擁的男女,男方背著一個大大的包裹,端正的長相堪比老舊招貼畫上的模特,而女方則生的美麗火辣,一顰一笑都是勾魂奪魄的模樣。


    可無論男女主演多麽英俊瀟灑或是美麗動人,也無法改變劇情的千篇一律,英勇的哨兵決意前往戰場,美麗的向導誓死追隨,而這段忠貞不渝的淒美愛情總是以悲壯犧牲換得戰爭結束來結尾。


    正是政客和民眾最喜聞樂見的故事。


    反正上戰場犧牲的也不會是他們。


    對於這類洗腦影片,晏菀青幾乎能如數家珍,電視上剛播放上一句,她就能對出下一句,可對於分屬於叛軍組織的柯樂來講,這類正統劇集顯然很是稀罕,她幾乎是立即就津津有味的看了起來。


    晏菀青往嘴裏送了第三勺冰淇淋,看不見的精神觸手悄無聲息的摸到了全神貫注的女子後頸,早在昨晚她就發現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柯樂和耶奇的戰鬥經驗少的可憐,與血色蒼穹的盛名十分不符。


    “被小看了啊……”


    她喃喃自語,精神觸手緩緩的貼上了女子的後腦勺,輕緩的動作微不可查,卻在刹那間就為柯樂營造出了一片虛幻的淨土。


    “製造幻象的竅訣就在於觀察。”


    向導學院的老師如此教誨。


    “當你能完美重現出你所觀察到的所有細節,那你就能以假亂真。”


    依然是冰淇淋店的大堂,依然是播放著影片的黑白電視機,甚至於在一旁吹牛打屁的黑衣大漢的神態動作都完美還原,讓柯樂對眼前的真實深信不疑,她隻覺得影片的內容分外有吸引力,容不得分出半點注意予他人。


    一聲微弱的鳥鳴響起,一隻白頭海鷗從她的精神圖景裏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半個頭,掃視了四周一圈後又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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