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處無名小鎮之中,今日卻是無比熱鬧,在南部稍有聲名的士子都從各地蜂湧而至,無他,隻是因為荀休正在這裏開壇授課,作為名滿天下的學術大家,荀休在從大漢禮部退修之後,便四處雲遊,興極所致,便會開壇授課。


    當然,他所講的,與大漢現今的國策有著極多的抵觸之處,他仍然崇尚著英君明臣,自上而下,修心養性,清心無欲,儉以養德的學術思想,對於現今大漢一切以賺錢為第一要務的思想是深惡之,痛絕之。在朝堂之上,他鬥不過蔣家權嚴聖浩,他認為那是因為大王高遠時時刻刻地支持著他們,因為大漢四處打仗需要錢,便隻能暫且如此,但處廟堂之遠的地方,必然還有著謙謙君子,有德之士。


    兩年講學下來,荀休隻覺得精神格外振奮,果然如自己所料呀,天下的讀書人,對於現在漢國所奉行的那一套,是深惡之,痛絕之。荀休認為反擊的時候到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得到了某個訊息,毫不猶豫地,他與遙遠地方的某人聯合了起來,各自動用自己的力量,一起策劃了這一起勸進風波。


    勸進風波席卷全國,浪潮之大,影響之深遠,讓始作俑者荀休也為之心驚,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高遠在大漢的影響力和百姓心目之中的地位,但愈是如此,愈讓他感到高興,如果高遠能晉位皇帝,收回權力,那麽,也許在有一天,他的身邊沒了那些唯利是圖的小人而多了一些謙謙君子,在這些人的勸導之下,高遠一聲令下,整個大漢的國策便可以扳過來。以高遠在百姓心中的地位,絕不會引起大的動蕩。


    一堂課講完,盤膝坐於地麵之上的各地士人紛紛鼓掌歡呼,荀休的學術,更符合他們的生存之道,而現在的大漢,在他們看來,完全是禮崩樂壞,道德淪喪。出身不重要了,無論是什麽人,那怕你出身再低賤,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成為大漢的官員,他們如何能忍受那些泥腿子,那些以前的下九流成為他們頭上的管理者?以往一篇詩詞歌賦便能揚名天下進而受到賞識當官封爵,現在根本不可能了。用漢國現在選拔官員,第一看的就是你能不能做事,具不具備專業的知識。


    詩詞歌賦成了小道,道德禮樂成了配角,所有的一切,都與他們熟悉的不一樣了。楚王朝的覆滅讓他們哀鴻遍野,於他們而言,最後的一片樂土也被漢國的火炮刀槍擊打得粉碎,荀休,這位前漢國高官的講壇,讓他們又看到了一片希望,哦,原來漢國也不是鐵板一塊,也有旬休大師這樣的明白人啊!


    楚國滅亡,反而給荀休帶來了大批的追隨者。


    或者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如果不是大漢的兼容並蓄的政策,又怎麽會容忍他們在鄉野之間對大漢的國策大唱反調呢?大漢的方針便是,你可以有不同意見,但你不能幹擾我們國策的執行。隻要是在容忍的範圍之內,隨你去折騰。誰好誰壞,老百姓自有判斷力。


    一個時辰講下來,荀休已是感到疲憊,中場休息,他退回到屋內,這是一個楚國前官員為他提供的一處講演場所,倒也是清雅別致。


    喝著香茗,嗅著清香,荀休精神微振。閉眼細細梳理著接下來要講的內容,他不是想反對大漢,他隻是認為大漢現在政策不對頭,他希望在有生之年中,能為道德禮樂多播灑下些種子,有朝一日,當皇帝幡然醒悟的時候,不致於無人可用。


    “老爺,最新的一期大漢日報已經送來了。”隨行的侍從恭敬地遞上一個卷軸,作為大漢的高級官員,雖然退休,但荀休的待遇卻還是在的,他現在落腳的地方,也早已是大漢的領地,當地的官員,對這位前禮部尚書也是畢恭畢敬,至於匯報上去的荀休講課的內容,上麵的答複是,由他去吧!


    一手掀起的波浪,荀休自然想要知道結果,這些天,隻要大漢日報一到,他都是要第一時間翻看的。


    今天的報紙很厚,讓他意外的是,除了大漢周報,居然還有薊城晚報。這家薊城晚報是他退休之後才冒出來的一家小報,專門報道一些雜七雜八的小道消息,桃色逸聞,以獵奇追豔而招睞顧客,他是最不待見的,如果他還在位,是絕不會允許這樣一家報紙存在的,但他退休之後,禮部改名為文宣部,新任部長霍嘯林居然放任這樣的東西存在而不管,遲早是要受其連累的。


    今天居然還給他送來了這樣的報紙,這讓他很生氣,抽出這卷薊城晚報便扔到了一邊,報紙散開,一行大字映入他的眼簾,大漢皇帝陛下萬歲!


    他心中驟地一緊,大漢皇帝,莫非漢王已經答應了這股勸進的浪潮麽?因為距離薊城太遠,他得到的消息,決是要晚上十好幾天了,現在送到他手裏的報紙,也已經是十好幾天前的了。


    他顫抖著手撿起薊城晚報,副版之上,除了這一行字之外,全是一片空白,唯有在主版之上,有著一篇文章: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看著持筆人署名為周玉,荀休眉毛不禁一掀。


    匆匆看完整篇文章,荀休如遭雷擊,怎麽會是這樣?為什麽會是這樣?這還叫走在正確的道路之上嗎,偏了,偏得太遠啦。


    狠狠地將薊城晚報扔在地上,臉色氣得有些煞白的荀休顫抖著手打開了大漢日報,這才是大漢的喉舌,他們一定會有不一樣的說法。


    大漢日報就厚得多了,但是隻看了一眼標題,荀休便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與薊城晚報相比,大漢日報不僅在主版之上登載了大漢第一任皇帝的演講,更是在副版之上詳細地作了解讀和說明。


    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荀休呆呆地坐在坐椅之上。


    “你們都下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他揮揮手,對身邊的伴當隨從道。


    半個時辰過去了,外麵休息的士人追隨者們再一次聚集,等著荀休開講,隨從推開房門,卻發現荀休歪斜在椅子之上,早已是呼吸斷絕,一代宗師,就此駕鶴西歸。


    而此時,在大雁郡,田遠程的麵前,同樣也鋪著大漢日報和薊城晚報,這上麵的內容,他這兩天已經細細地咀嚼了多遍,臉上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高遠,漢王,你果然是與眾不同的,非有大勇氣莫敢為也,難怪這些年來,一個又一個的王朝倒在你的手上,一個又一個的英豪被你踩在腳下。”


    “老爺,薊城哪邊又傳來消息了。”耳邊傳來細脆的腳步聲,田遠程並沒有睜開雙眼。“現在確認,國安局確實已經掌握了老爺在這一次風波之中所起的作用,薊城的人勸說老爺還是盡快遠避為妙。”


    “遠避?往哪裏避?”田遠程睜開了眼睛,“如今這天下,哪裏不是大漢的領地,即便是遠洋海外,也有著大海的艦隊。根本無路可走。去吧,收拾收拾東西,我們去大雁湖。”


    “對,去找老太爺,老太爺一定有辦法的。”隨從喜道。


    “你又錯了,我是去向老太爺辭行的,老太爺也救不了我。”田遠程斜了一眼對方,“大丈夫敢作敢當,既然做了,就沒有什麽不敢當的,等我向老太爺辭行之後,便等著曹天賜上門拜訪吧!”


    大雁湖畔,田府之內,田單嘴唇顫抖,“你,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來?”


    “有些事,總要試一試方能知曉行不行得通,現在我明白了,高遠的確是不世出的人傑,為了將他推行的製度捍為到底,他居然敢於舍棄一切權力,單是這一點,我就遠遠不能及也。”


    田單沉默半晌,揚聲道:“推我出去。”


    “父親要去哪裏?”


    “如果說現在還有人能救你一命的話,也便隻有蔣家權了,我去找他。”


    “父親,做就做了,何必如此低三下四去求人?”


    “閉嘴!”田單怒斥著兒子,片刻卻又頹然傷感地道:“我已經老了,在這世上也活不了幾天了,我不願意在我死之前,先看到你沒有好下場,我不能再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也不願意孩子們沒有了父親。推我去,難道你想看著我爬過去嗎?”


    擁裘偎爐,揮毫潑墨,來到大雁湖畔將養的蔣家權的精神反而要比在薊城健旺了許多,在他的麵前,也攤著大漢日報與薊城晚報關於這一次風波的報道,而他正在完成的,是他的這一生學術最後的總結。


    高遠即皇帝位,卻放棄所有權力,在大漢建立了虛君實相的政治體製,成為了他治國理念的終章。


    寫完最後一個字,扔掉手中毛筆,看著堆滿屋子的著述,想著此刻大漢的興旺富足,蔣家權仰頭哈哈大笑,此生足矣。能看著一幢大廈平地而起,不斷地夯實地基,不斷地茁壯成長並將傳之萬世,還有什麽能比這更讓他這樣的人感到欣慰呢!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我蔣某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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