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汛,來得突然,去得也急,一夜過後,昨天還浩浩蕩蕩的河水,驟然之間便褪了下去,露出了厚厚的黑色淤泥,被淹沒壓倒的青草萎靡不振地伏倒在泥水之中,來不及隨水而去的魚兒,在汙濁的泥水之中,竭力地擺動著尾巴,想要掙紮著重新投入那遠處順流而下的河水之中,但平日裏須臾可至的距離,如今卻是遙不可及。


    一大片紮在一起的木排從天而降,重重地拍在泥地之中,將掙紮著的魚兒也深深地拍進泥土之中,再也不得脫身。一塊接著一塊的木排被投放到泥地之中,一捆捆的青草,樹枝被扔了下來,士兵們往來不絕,遠處,堆集如山的樹木,青草那是現成的,現在隻需要將他們放到他們應該呆的位置就好了。


    薑新亮騎馬立於河堤之上,看著士兵們飛快地用這些巨木,青草,樹枝,搭成了一條通往對岸的通道,呆呆地有些出神。高遠早就將現在所需要的東西準備好了,難道他在開戰之前,便已經想到了現在的這一幕麽!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樣一個人,實在是太厲害了,幾乎是算無遺策了,如果他真是這樣的人,又為何屢次將自己置身於絕境之中呢?他實在看不懂這個人。


    蔣家權臨別贈言如同驚雷點醒了薑新亮,是啊,高遠不能死,高遠如果死了,那葉菁兒豈不是斷了指望,她斷了指望,指不定就會破罐子破摔,當真嫁給自己父親,給自己做一個便宜後媽,再給自己生上幾個弟弟,那自己以後怎麽辦?如果父親續弦的是一個普通人家倒也罷了,自己母族還能替自己張目,但嫁來的如果是國相之女,大燕第一傳世貴族之家的女兒那又如何?哪怕現在葉氏已經遠不比從前,但人的名樹的影兒,在大燕傳承百年的葉氏又豈是自己父族能比的。


    高遠不能死!


    薑新亮從來沒有這麽辛苦過,帶著一萬漁陽郡兵,一路急奔地到了全城對岸,原來還擔心著發了大水的易水河,擔心著怎麽才能渡過河去,沒想到到了河邊,春汛已去,易水河恢複了本來的模樣,連淌過泥地汙水的木排,青草,樹枝,高遠都替他準備好了。


    薑新亮不由一陣心寒。


    渡河地點離著全城隻有二十餘裏,但對岸的趙軍在看到他的援兵出現在河對岸的時候,便已經後退撤走,在距離全城不遠處紮下了營盤,雖然沒有離去,但顯然也不可能再對全城發動猛攻了,全州城裏高遠甚至還派出了一部士兵,在河對岸開始做著與他同樣的事情。當第一支援軍越過易水河,出現在河西岸的時候,一切已經落定塵埃。


    高遠沒有想到在全城最危險的時候,出現的援軍居然是由薑新亮統帶著的,看著這個渾身上下沾滿汙垢,一臉疲憊之色的家夥,高遠詫異之餘,還是親自上前,替薑新亮挽住了馬韁,真心誠意地向他說了一聲謝謝。


    薑新亮以最快的速度抵達全城,起碼挽救了他麾下一半兒郎的性命,這是一個大人情,高遠必須要承。


    薑新亮看著高遠,眼裏仍然有揮之不去的厭惡之色,對於高遠親自來替他挽馬並致謝,他絲毫沒有感到什麽高興,看著對方,冷冷地道:“你用不著謝我,我沒有你想得那麽高尚,我來得這麽急,這麽快,隻是因為我不想你死,你死了,對我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看著高遠愕然的眼神,他在馬上彎下了腰,壓低了聲音,“姓高的,努力活著吧,快點把那個該死的葉菁兒娶走,我可不想多這麽一個便宜後媽。”一語畢,一揚馬鞭,重重地打在馬股之上,戰馬嘶鳴聲中,揚蹄疾奔而去,險些兒便將高遠帶了一個跟頭。跟在高遠身後的顏海波不由勃然大怒,“不知死活的狗東西,當初從呂梁山上將你捆下來的時候,就應當在抽你幾鞭子。”


    高遠站穩了身子,看著薑新亮遠去的身影,薑大維一直以來想要自己命的原因總算是搞清楚了,他楞了半晌,突地放聲大笑,這個薑新亮的確是不是什麽君子,但至少也是一個真小人,就算是個紉絝,卻也紉絝得極是可愛,至少現在的他,在高遠的眼中是可愛的。


    莫明其妙地有了這麽一個暫時的盟友,讓高遠有些啼笑皆非。


    “小顏子,以後對這位薑公子客氣一點,就算做不成朋友,他也不會成為我們的敵人了。不管怎麽說,這一次他以這麽快的速度前來救援我們,我們要承他這份情,呂梁山上,我們折辱過他,換了是我,也照樣不會有好顏色的。”高遠揮揮手,道。


    “我知道這個理兒,可我就是氣不過他那份高高在上的模樣,貴族怎麽樣,郡守公子怎麽樣,當初還不是讓我像捆野豬一般給捆著抬了下來!”說著說著,顏海波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種人就是欠揍,好話都能讓他說得讓人生厭,那天惹惱了我,我先向他誠心致謝,然後再狠狠地揍他。”


    聽顏海波說得有趣,高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方城,趙杞麵容木納,在他的麵前,擺著趙東的屍體,全城之下,督戰的他,親眼看到趙東從高高的城牆之上,如同一片枯葉一樣飄落,墜落在地,地上的血泊被濺起片片血珠,蒙紅了他的雙眼。趙東是他的副將,亦是他的同族兄弟,是家族之中,最有天份的將領,最後,卻死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燕國將領之手,他痛徹心菲。


    無數次的瘋狂進攻,全城之上的大燕旗幟卻仍在高高飄揚,直到全城對岸,上萬的漁陽郡兵出現,趙杞明白,戰爭已經完全脫離了趙國預先確定的軌道,向著另一個不可測的方向迅速地滑下去。


    攻打停止了,趙軍紮下了營盤,趙杞帶著趙東的屍體返回了方城。趙廣也正在趕來的途中,擺在趙杞的麵前,已經隻有兩條路了,要麽與燕國議和,顏麵掃地的退出戰爭,要麽決戰全城,殊死一搏。議和,對於燕國這樣的國家來說,是一種體麵的休戰方式,但對於當世第二大強國趙國而言,則不諦於是一種戰敗的宣言。


    如果連燕國也拿下不,趙國拿什麽來震懾齊魏韓楚,拿什麽來對抗秦國,拿什麽來對抗匈奴,牽一而發動全身,這一戰若敗,便代表著趙國將從當世第二的神壇之上走下來,再也不複以往那種威懾各國的氣勢。


    趙國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束,趙杞不能接受,趙王趙無極可不可能接受。趙杞仰天長嘯,伸手拉過潔白的布匹,將趙東的麵容遮住。


    “趙杞,你老了麽?你的血勇哪裏去了!”他咆哮的怒吼聲在大廳裏響起,“趙國的屈辱決不能出現在我趙杞手中。”


    沉重的腳步聲從大廳外傳來,趙廣邁著大步從外麵直接走了進來,看到大堂中央趙東的遺體,他靜立片刻,微微鞠躬致意,人死為大,不管趙東在戰場之上犯了什麽錯誤,他都已經用性命來挽回了自己的榮耀。


    死,對於一名武將來說,有時候是一種最好的解脫方式,也是最為榮耀的回歸。


    趙杞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著趙廣,“趙廣,我還沒有老,我還有我的血勇,我還有拚死一戰奪回勝利的決心,如果不能,就像趙東一樣,戰死沙場,也不負我趙氏一族的榮光,你,敢戰麽?”


    趙廣默默地看著趙杞,“趙大人,退兵吧,議和吧!這一戰,我們最多隻有三分勝算,這是周淵夢寐以求的局麵,決戰全城。可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燕軍無論是在兵力之上,還是在後勤準備,都遠勝我軍,更重要的是,他們士氣正旺,而我們,士氣已經跌落到了最低點。趙東戰死,對我們來說,是不可承受之重。”


    “你不敢戰?你害怕了?”趙杞怒道:“決戰全城,殊死一搏,隻要贏了,所有的都是我們的,土地,人口,榮耀,還有我大趙的威名。你抵禦秦軍的勇氣哪裏去了,你隨著趙牧抗擊匈奴的勇氣哪裏去了?你這個膽小鬼,你不配作我大趙的將軍,你不配一個貴族的榮耀。”


    趙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閃過一絲怒意。“趙大人,此一時也彼一時。你想拿著數萬趙軍的性命來賭這三成的勝算麽?你要清楚,此時的趙國,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四麵受敵,我們認輸,議和,損失的隻是臉麵,但卻保留了數萬士兵的實力。燕國與秦國不同,他們的胃口很小,想要的不過是這五城而已,不傷我大趙根本,我們最大的敵人是秦國,不是燕國。”


    “你不要臉,我趙杞還要臉,王上還要臉!”趙杞瘋狂的大叫起來。


    “我不會同意你決戰全城的!”趙廣搖頭,“趙大人,我麾下的常備軍也不會參與的。”


    趙杞的私兵已是損失慘重,如果趙廣統轄下的常備軍不參與,別說是三成勝算,趙杞連一絲絲的勝算也不會有,看著麵容堅毅的趙廣,趙杞突然冷笑起來,“趙廣,你忘了誰才是大將軍吧?”伸手入懷,他摸出了虎符,高高舉起,“趙廣,跪下!”


    看著那塊由趙王親授下來的虎符,趙廣無奈地跪了下來,“決戰全城,帶著你的軍隊,奔赴全城戰場,與燕軍決一死戰,殲滅燕軍。”


    趙廣兩手撐地,“不奉令!我要上書王上,請王上下令撤軍。”


    趙杞嗬嗬冷笑起來,“來人,將這個不遵軍令的混帳給我拿下!”


    大廳之外,湧進數名兵丁,看著地上的趙廣,一湧而上,將趙廣反剪雙手捆了起來。


    “傳我將令,趙廣不遵軍令,從即刻起,解除所有職務,先給我投進大牢之中,待我大勝燕軍之後再來治其罪,渭城常備軍由副將趙猛接任。帶走!”趙杞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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