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井坊。


    從天空中看下去,這一大片低矮的住房由四條狹長的巷子分隔開來,四條巷子交錯,構成一個大大的井字,井坊也便由此而得名。


    狹窄的巷道,低矮的住房,密集的人口,昏暗的燈火,是晚間進坊的主旋律,白日在外麵做工討生活的人群在夜裏歸巢,家家戶戶都冒起了嫋嫋炊煙,嗆人的煙火味彌漫著那狹窄的街道,很多人家根本沒有廚房,就是在房外的屋簷之下支起灶台,各種汙水橫流,偶爾會有爛掉的菜葉菜幫從某個地方飛出來,啪噠一聲落在地上,陰暗處,便會有幾隻野狗竄出來,伸長鼻子嗅上一嗅,又失望地離開。


    辛苦了一天的漢子們一邊坐在門檻之上,端著大碗稀裏嘩啦地大口吃著女人做好的飯菜,一邊大聲與左鄰右舍們說著今兒一天的見聞,如果偶爾能說出一件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便會引來一聲聲的驚歎聲,而漢子的虛榮心便在這聲聲驚呼聲中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娃娃們是最快活的,三五成群,你追我趕,昏暗的燈光,完全不能阻擋他們遊戲的樂趣,奔跑的身影顯示著這裏的生活雖然艱辛,但吃飽肚子總是沒有問題的,至少沒有讓娃娃們餓著。


    張一頭戴著一頂氈帽,身穿直襟大褂,腳下蹬著一雙草鞋,腰間掛著一卷繩子,手裏提著一根扁擔,大步走在窄窄的巷道之中,他的打扮與這些巷道之中生活的漢子們粗粗看來並沒有什麽不同,但如果是在大白天,有心人便很容易看出破綻,那就是張一現在無論是膚色還是氣質,與這裏討生活的人們實在是有太大區別了。特別是在張一的身邊,還跟著同樣喬裝打扮了一番的翠花。


    兩人走在巷道之中,不少人都抬起頭來,打量著兩人,一個男人此時歸家不是稀奇事,在這裏,這是很平常的,但一個女人也這個時候才回來,那可就少見了。兩個人都是陌生人,更是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在這裏居住的十有八九都認識,便是不認識,至少也臉熟。


    看著眾人的目光,張一將氈帽往下拉了拉,滿臉的怒火,“不讓你來你偏要來,看見了吧,這還有什麽秘密可言,大家都在盯著我們呢!”


    翠花此時也有些後悔了,低著頭,急急地趕著路,聽了張一的斥責,辯解道:“我這不是想念家鄉人了麽,隻不過跟來看看而已,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再說了,這裏的人又哪裏認得我們,過了今日,咱們也不會到這種地方來,他們也不可能去我們那種地方,兩不相見,怕什麽。”


    “你閉嘴吧!”張一怒道:“天賜是縣尉的貼身親兵,天賜親自過來,還扮成這副樣子見你,肯定是有事情,以後你男人在外頭做事,你少問,壞了縣尉的事,我扒了你的皮。”


    翠花扁了扁嘴,終於沒有還嘴,這兩年,隨著張一的地位越來越高,在家中,說話也是越來越有份量了,可不象剛剛與她成婚那時,就一個小廝而已。


    井坊的最南方,是橫貫薊城的小揚河,這條河也為薊城的護城河提供著源源不絕的河水,此時,曹天賜所在的一處小平房,便在小揚河的邊上,選擇這一處地點作為與張一會麵的所在,曹天賜是反複選擇最終才決定在這裏。


    這裏地形複雜,向前,是井坊那雜亂無章的居民區,背後,小揚河又為他們提供了另一條退路,如果遇到危險,無論是向前還是向後,都不至於被逼到死角。


    昏暗的油燈燈光之下,曹天賜靜靜地坐在桌邊,他在等著張一。


    房門輕輕被推開,一個漢子走了進來,低聲向曹天賜稟報著從張一踏進井坊之後一路的行蹤,聽完漢子的匯報,曹天賜滿意地點點頭,到目前為止,張一並沒有表現出讓他有任何可以懷疑的地方。


    翠花跟著出現是一個意外,不過正是因為翠花也跟著來了,倒反而讓曹天賜的收裏踏實了幾分。


    “你們退走吧,等我的消息。”曹天賜揮揮手。


    “您就一個人呆在這裏?”漢子一楞,問道。曹天賜年紀很小,但在扶風兵中卻是頗受尊敬,一來,他跟著高遠打過了不少的仗,在戰場之上,他已經贏得了尊重,其二,他掌管著軍法司,這是一個讓人生畏的部門,而這些跟著曹天賜來到薊城的漢子,比一般的扶風兵了解的更多,他們明白,軍法司除了明麵上的職責,還有另一個隱藏更深的職能,除了他們這些當事者,其它人根本無從了解。


    “就我一個人,夠了!”曹天賜揮揮手,不苟言笑的他很不滿意漢子的表現,哪怕對方是因為關心他,作為他現在要做的事和即將要做的事,一個合格的部下根本就不該有任何的問題,他們隻需要竭盡全力去做到上麵布置下來的事情就夠了。


    漢子看著曹天賜的表情,似乎反應過來了,一言不發地躬身一揖,與來時一般無二,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房門吱呀一聲關上,留下了一盞昏暗的油燈與孤零零的曹天賜。


    片刻之後,門外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曹天賜站了起來,走到門後,側耳靜靜地傾聽了片刻外麵的聲響,兩個呼吸聲,都很沉重。


    他拉開了房門,臉上難得地露出了一點點微笑,“張大哥,你來了,翠花嫂子,又見麵了。”


    張一與翠花走了進來,他鄉遇故人,兩人臉上都是遏止不住的喜悅。


    “小天賜,你又長高了。”翠花喜氣洋洋,“白天看到你,可真是嚇了我一跳,你躺在哪個地方,開始我都沒有認出來,要不是你哪一口扶風話,我可是真不敢認你,你還好嗎?縣尉還好嗎?你爹還好嗎?”


    一進門,翠花便壓抑不住心中的歡喜,一迭聲的爆竹般地問道,一邊的張一搖頭苦笑,江山好改,本性難移,翠花也就這德性了。


    雖然不喜翠花稱呼自己為小天賜,但對方那真心的喜悅和情感,卻讓曹天賜依然很感動,雖然臉上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但心中,仍然感到一些溫暖。衝著翠花點點頭,“都還好。”


    “縣尉這一次的的確確是不該去的!”張一的臉色卻很沉重,“我在薊城聽到了不少的消息,都說這一次縣尉可算是自己跳進了葉天南設下的陷阱之中,必然有去無回,這在薊城,幾乎都是半公開的秘密了。”


    “縣尉不能不去!”曹天賜簡單地答了一聲,“張大哥,坐。”


    張一坐了下來,“天賜,就你一個人來嗎?是縣尉派你來的吧,不知縣尉有什麽吩咐?”


    “當然不止我一個人!”曹天賜坐到了張一的對麵,“不過他們都在另一個地方,這裏,隻是我選擇的一個臨時落腳點。”


    張一目光閃動,這一年多來的曆練,張一早已是人情通達,一下子便聽出了曹天賜話裏的含義,臉色不禁變得有些恙怒。


    “你不相信我?”他的語氣之中甚至帶上了一絲狠意,“天賜,你不要忘了,我跟著縣尉的時候,你都還認不得縣尉呢,連你老子都認不得。”


    曹天賜靜靜地看著張一,“張大哥,這種事,隻怕不能以認識遲早來說明問題吧,這一年多來,我跟著縣尉出生入死,你呢,可是長袖善舞,周旋於達官貴人之間,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有資格進入閑雲樓的,哪一個不是這薊城的大人物,在這些人中呆得久了,你對縣尉還如以前那樣忠心耿耿?我不能不加以小心。明人麵前也不必說暗話,今天我的安排,的確是防了你一手。”


    一邊的翠花瞪大了眼睛,她此時終於聽出來了,曹天賜這是在懷疑他們夫妻對高遠的忠心呢,不由大怒,一探手便來捉曹天賜的耳朵,“曹天賜,你居然敢不相信我們?”


    曹天賜反應極快,從刀山箭雨之中爬出來的人,豈有可能讓翠花一個婦道人家給揪住耳朵,頭一側,已是躲開了。


    張一臉上的怒色此時卻斂去,看著曹天賜,沉聲道:“我對縣尉的忠心,卻也不必在你麵前表示,你說吧,縣尉要我做什麽,就是搭上我夫妻的性命,我也要替縣尉做好。”


    曹天賜點點頭,卻沒有直接回答張一的話,“你今天帶著嫂子一起來,卻是讓我這疑心去了大半,張大哥,你也莫怪,你現在這種情況,我不能不有所防範,這不是針對你,我曹天賜年紀雖然不大,卻也知道,對事不對人,不管我做什麽,都是對縣尉負責,這一點,希望你諒解。”


    “我明白。”


    “哪就好!”曹天賜從懷裏摸出一封信來,“這是縣尉寫給葉菁兒姑娘的信,希望你能想法子傳給她。”


    “我到薊城雖然時間不短,認識的人也多是達官貴人,但是天賜,你也要明白,在哪些人眼中,我不過是一個掌櫃,一個給人做事的夥計,他們對我笑語嫣然,不過是看著閑雲樓背後的人,真想要得到這些人的信任,哪是不可能的,而且到現在為止,葉天南從來沒有到過閑雲樓,更不用說菁兒姑娘了,這信,我怎麽才能傳給她?”


    “這是你的事情!”曹天賜淡淡地道。“怎麽做我不管,我隻知道這是縣尉的命令。”


    張一沒有再說話,收起信,藏到懷中,“僅僅就是這?”


    “當然不。”曹天賜停頓了一下,“送信隻不過是附帶的一個小任務,我此來另有目的。而這件事,才是縣尉派我來薊城最主要的用意。”


    張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縣尉要我做什麽?”


    “縣尉要織一張網,一張情報網。你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做這件事的最佳人選!”曹天賜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張一,一字一頓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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